我说的黄老邪不是那个桃花岛岛主,也没有惹人疼爱的女儿。很多年前,因为没人知道他真名,又觉得他性格古怪、处事另类,不按常理出牌。估计正赶上《射雕英雄传》热播,就这么稀里糊涂姓了黄,成了东邪的那一派。 黄老邪是年过八旬的老头,在社区广场边看公厕。自打有公厕那天起他就在那里,直到近年因年事已高,物业处多次劝他休息。早先的黄老邪很邪乎,没现在感觉慈祥。去过广场公厕的人都记得,一扇敞口大门,左右两边分男女,中间摆着一张长形桌,上面搁着草纸、纸巾和盛钢镚儿的铁盒子,一旁吱吱扭扭破椅上,坐卧着半睡半醒的黄老邪,整天板着脸监督如厕人付钱。后来公厕取消了收费,桌上供应着免费手纸、放着粗布缝的失物招领袋。他还是坐在那张破椅上,一脸苦大仇深地打量进进出出的人。 住在三号楼的施阿姨就反映他“看厕所像守金库”,让如厕人感到特别扭。他当即到物业处告状,说那女人头脑有问题,正常人都是朝前看朝前走,只有人跑偏了才朝偏里想。听的人心知肚明地嗤嗤笑。原来施阿姨每早都要围着广场倒走,边走边甩胳膊晃脑袋,少则三十多则五十圈。后来施阿姨脑痴呆了,穿着尿不湿在阳台上晒太阳。黄老邪移走了公厕门前那张桌子,猫进了隔壁小黑屋里。 黄老邪身段矮小,肤色晦暗,早早就佝偻起腰身,平时穿戴邋里邋遢,没有一样合体过。起初社区许多人像款待叫花子一样,善心善行送他穿的用的,但始终没有哪份爱心撼动他,依然四六不搭我行我素。渐渐人们就放弃了“改天换地”的心思。 黄老邪确实不讲究。每天干完活就是坐下来抽烟、喝茶、听广播。那个横贴胶带竖扎绳儿的破收音机,整天高频噪音哇哇叫,谁都听不懂唱什么说什么。四边扭曲坑坑窝窝的铁皮茶盘上,搁着黑乎乎茶垢斑斑的盖碗和脏兮兮缺边少沿的茶杯,每次泡出茶汤都觉得色偏重。顺手就能拿到的是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红字的饭盆大小搪瓷缸,那是他的烟灰缸,从来都是揭盖就冒出一股白烟来。有人说,黄老邪像窑温欠火烧出的泥塑像,灰秃秃暗默默地杵在门前,夜晚时分,收音机阴阳怪调地嚷嚷着,大茶缸里冒着未燃尽的烟,场景极其诡异。 黄老讨厌广场上锻炼的人。他进男厕冲洗打扫,总是斜眼瞪着紧贴便池滴滴答答尿在地板上的人,经常给那些来广场锻炼一晚上,三四趟跑厕所尿湿鞋面的人上课,说人生在世逆来顺受,一切随缘最好。说跑步走路对身体好,我家两代人挑担送货谋生,走了一辈子路,没一个活过七十三。说乌龟王八长寿,人家每天不跳广场舞,人家没事也不翻筋斗尥蹶子。他还说好端端突然走了的那些人,哪个不是整天这样活动那样练的。有一回,一个跑马拉松的中年人跟他争辩,他一气之下从柜里翻出十来个保温杯,血泪控诉道:这都是锻炼的人寄存的,短短四五年光景,一个个扔下一摊子事都走了。据说,那个中年人后来攥着体检报告去找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衷肠。 黄老邪是个鳏夫,也没见他还有什么亲人。虽然他鄙视广场上的锻炼人,但他的金贵朋友又都是那些健身者。他跟七号楼的陈依伯是棋友,俩人关系非常铁。陈六十开外,性格好、身体壮,红光满面的,一直坚守着“白天五公里、晚上一盘棋”的人生信条。他俩下棋经常斗嘴,老远就能听到陈依伯爽朗笑声。后来陈依伯洗澡时走了。如今公厕边园子里,打理最精细的是株矮化桃树,那是当初陈依伯专门为黄老邪从北方千里迢迢带来的。这些年,黄老邪还在下棋,只是几盘下来,就像嗑过药的人脖子软软地摇摇头,一头蓬松稀疏的灰发,小眼睛耷拉着眼皮儿,眼角处粘着金色眼屎,一声不吭地坐在屋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黄老邪也有敬重的人,七号楼的老马就是其一。那是位精神抖擞、温文尔雅的退休教授,在广场打了五六年的太极拳,跟着他学会后,又去带徒弟的有几十号人。黄老邪不嫌弃他锻炼,是因为他最欣赏的一番道理,就是老马说的:有些人适合锻炼,不锻炼就会生病;有些人不宜锻炼,长久练下去有损健康。黄老邪坚信自己属于后者,甚至将这番道理一字一句地讲给后山寺院过路的和尚听。并断定那和尚定能长命百岁。和尚双手合十,虔诚地告诉他:早日往生西方是件好事。 老马直肠癌撑了几年后转移了。去年秋上人走了。夜里寒气逼人,黄老邪破衣烂衫地坐在门前发呆,喝着酒抽着烟念念有词。夜练人路过打招呼,听他自言自语:往生西方有什么好的? 我是在一次醒酒过程认识黄老邪的。那天我喝醉酒半夜回来,蹲在小区花墙边呕吐。他唠唠叨叨地帮我擦拭,给我捶背,递水让我漱口,后来扶我坐下沏杯热茶让我醒酒。等我缓过劲儿睁眼观察,发现自己居然坐在公厕门口,擦嘴用的是桌上如厕纸,手里端的茶杯又脏又破,口沿处结着咸咸的饭痂。我当即胃里翻江倒海,人还没起身又哇哇吐起来。那是我记忆里,酒后吐得最畅快的一次。吐过后心明眼亮,满天星光灿烂。 搬出小区半年多了。上周末接到小区朋友电话,说黄老邪住院了,是夜里120呜呜地接走的。我急忙追问什么病、情况怎样?朋友说一直没消息,估计还在抢救中。搁下电话我感到难过,就这么个老头,一辈子不懂吃不懂穿、甚至不懂事理,却懵懵懂懂地送走了多少比他年纪小、比他懂生活、比他懂道理的人。他不卫生、有恶习、讨厌健身,却历经沧桑地用自己的健康和长寿抵制了城市文明。终于合二为一了,无论什么样的生活态度和方式,迟早都将触摸到唯一结果,一切归零。 我决定送他一程。翌日早赶到医院,从门诊查起。我说我找黄老邪,护士说你有病啊!我改口说是个姓黄的,护士瞪眼问:你是她丈夫吗?正在抢救的叫黄XX。我赶忙扭头朝外走。一个挂听诊器的医生拦住我:你找的是不是个老头子,他在第三急救室。 我心口一紧,匆匆来到病床前,见他半张嘴酣睡,小眼珠忽左忽右地打转,那残缺不齐的烟熏黑牙掉得只剩下两颗,脏兮兮地呲在嘴唇边,彰显着骨感与不屈。他手背挂着输液管,搭配上弓腰缩在被子里的睡姿,活像一只被拴在板子上的兔子精。 见医生进来,我无限沉痛地问:他是什么病,还有没有救?医生不屑地说:酒精中毒,神志不清。目前病情稳定,下午就可以接走了。这时,他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我看。半晌,咦地一声惊讶,接着像小孩抢到糖果般咯咯地冲我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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