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勉强算个读书人,又担任阅读邻居读书会的领读者多年。因此会时常收到大家的恭维:你家公子将来读书肯定没问题!
每次我都在心里嘀咕:未必呀未必。
小儿已经快八岁了,还是不能算真正学会了阅读。要说认得的字,跟同龄人也差不多。只是他没有阅读的冲动,很少自动自发地去找一本书看。唯一例外的是乐高的说明手册,那上面也没有多少字好吗。
要说他对书中内容不感兴趣,那倒也不是,但是他更愿意你讲给他听。
如果丢他在那儿不去管他,他玩了一会儿乐高之后,就会抬头问:我可不可以看一会儿电视?
我知道不该用上一代的生活经验去比照下一代,但会忍不住想起我八岁的时候。那时家里已经有一台九寸的日电版黑白电视,其实也很想看,跟大人各种讨价还价。不过那时候也该读完《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李自成》了,懵懵懂懂地有了一点认知,电视里的,与书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少年的我说不清楚。在沉溺于电视之前,我已经被逼上了读书之路。因为那时的娱乐贫乏,眼前的生活庸常,大人每天上班基本只管吃穿,旅游这个词好像都还没有出现,要想看见异样的风光,只有阅读一途。
当然会留意电影院的换片,会在家家必订的《四川广播电视报》上,将感兴趣的电视节目、电台节目,都用红圆珠笔圈上圈。但是这些娱乐目标能否实现,要看课余时间、零用钱和大人的心情。只有阅读,相对是自由的,我家的书架不设防,只是不准许把书带到几百米外的公共厕所去。那里光线很暗,而且气味难闻。万不得已,会把书从二楼窗户先扔出去,然后两手空空地从祖母眼皮下走过。出门再飞奔去捡书。那时闲人少,书都还在。
三十多年过去。当我尝试用一个八岁孩子的眼光打量现在的阅读环境,感觉真是复杂难言。一方面我承认图像与视频的吸引力无可匹敌,另一方面又有一种困在精神高墻里的感觉。我总是在采访的镜头前面讲,阅读给了我们更多的生活,可以说一书一世界。而那些世界,正在被大量的精神快餐堆成的高墻,隔绝在孩子的目光之外。
或许这有点儿像很多人喜欢带孩子访问故乡的村庄,希望他们不要只会用电脑吃鸡,看到现实中的鸡却退避三舍。不,这不只是情怀,这是一种现实需求,如果两代人的精神生活互不涉足,你又怎能指望两代之间可以有效的沟通?
有那么多我不喜欢的东西在争夺我们孩子的眼球,这是一场战争。如果不去做点什么,放任断裂发生,我们就会一路败退,到那时,你再追着玩“年轻人都在玩的游戏”也没有用,你能收获的永远只有不耐烦的白眼,或是温和但敷衍的嗯嗯嗯。
(二)很多父母凭借上一代的经验,宽慰自己说:没事,等孩子长大就好了。
怎么会“好了”?长大了,他们就会去读你想让他去读的书?开什么玩笑?
我们要认清现实:书籍阅读一直在萎缩当中。这一点无须引用任何数据,人人都能感受。而“阅读书籍”的选择面又越来越宽,中国大陆每年出版的书已经超过了40万种。在每一次读书会的荐书环节,我都能强烈感受到,参与者阅读书籍的重合率极低,每一次有人说“这本书大家可能都看过”,不被打脸的机会很少。
分配给书的时间越来越少,可供选择的书越来越多——你不要以为这只是你们这些成人的问题,事实上,孩子会遭遇的困惑,还要放大很多倍。他们的精神世界更不稳定,更容易被切割塑形。
当我说到阅读的时候,一般都是特指深度阅读。在这个前提下,不要把阅读与电影、电视或音频放在一起比较。后面那些都是顺应天性的行为,人性趋易避难嘛,想听就听想看就看,不想听不想看,放开就是。而深度阅读是反天性的行为,它是一项技能,需要习得,而且保持。
知识付费正是热潮。这种“知识交付”跟深度阅读的逻辑是不一样的。使用音频或视频传播知识,逻辑上跟电视剧和游戏是一致的,它必须对抗用户巨大的惰性,所以需要一开始就抓住用户,然后不断地刺激他们,让他们不会选择离开。这种逻辑的特征是“快”,追求即时消费,短期内消除用户的焦虑。有交付就有接收,用户是被操控的对象。
而深度阅读的逻辑不同,它更像一场烧脑电影或是一门正式课程。它会划定一个相对封闭的时间与空间,作者在其中尽展所长。它可以容许开头平平无奇,而结尾发人深省,它也容许尽可能的复杂,甚至追求比生活更复杂的进程。这种逻辑的特征是“慢”,有时基于阅读的感悟会发生在千里之外,十年之后。
如果生活中的时间是一条中轴,“接收”与“阅读”是在中轴的两端。“接收”消减我们的时间,而“阅读”增长我们的生命。因此通常我们说“杀时间”(kill time),就是将自己置于一种被动接收的状态。
我并不想否定“接收”的正面意义。正如一位朋友说的:“自从有了智能手机,会议变得容易忍受得多了!”有了无时无刻的便捷接收,所有冗长的等待就变成更容易忍受。
据说爱因斯坦曾用这个比方来解释相对论:跟年轻姑娘坐一块儿,时间过得快;跟老头儿坐一块儿,时间过得慢。
那么请回答下面这个问题:如果你有一笔钱,你是愿意付给一位女明星,让她陪你吃一顿饭,还是愿意买一顿跟巴菲特或比尔·盖茨这种老头儿的饭局?
食色性也,跟女明星吃饭,正常人不用学习也能得到享受;跟老头儿们吃饭,能得到什么,就看自己的道行了。所以深度阅读是一项反天性的技能,需要学习。
我们不是总喜欢谈竞争从幼儿园开始吗?能否学会阅读,就是一场竞争。我见过很多成年人,他们有生存技能,衣食无忧,但是他们还在为如何掌握深度阅读的技能而苦恼。当然,不苦恼的人更多,除非他们“去过,见过,得过”,我也没办法灌输给他们什么是“思维的乐趣”。很多人喜欢说“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其实,学不会深度阅读,想象力被限制得更厉害,只是你不知道。
(三)我估计,刚看到这篇的标题,不少人会认为我也在贩卖焦虑。错了。如果我要贩卖焦虑,就不该是这样的写法。
我应该写我的一个朋友,他家孩子怎么因为没有学会阅读,在美国留学面试时失败,或者阅读邻居的读友,因为学会了深度阅读,从世界500强辞职,创办了马甸地区前十名独角兽公司的故事。
想在一篇公号文章里说清楚深度阅读,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不过,你能看到这里,说明你不是一个浅薄的标题炮灰。咱们可以来讨论一些真的焦虑了。
我认为阅读是一个身体力行的事,而且不能是数量的比拼,像微信竞走攒步数那样。深度阅读,要像《儒林外史》说写八股似的“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深度阅读的效果,要达到《狂人日记》里主角那样: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煌煌中华三千年史,能读成“没有年代”,能从“仁义道德”的字缝里读出“吃人”,这就成了。拿这个能力,去解读热门现象,去思考人生问题,基本上可以做到“不惑”。
如果只是“接收”而不是“阅读”,你能学会的,只能是“明辨是非”。王小波说过,明辨是非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孩子从小就喜欢问“好人还是坏人”,大人告诉他,他就只负责爱好人恨坏人。一个人摆脱童稚状态,就是要学会理解复杂,洞悉套路。
说白了,学会深度阅读,就能获得思想的自由。只是接收的话,也能满足求知欲,但想象力是没有的,你读了一本又一本书,听了一堂又一堂课,爽了一次又一次,但是你不知道怎么去寻找只属于你的一方天地。
《三体》里那个隐喻用到这里也合适:二向箔造成的降维打击,就是要求银河系被迫接收一种平面状态。银河系在平面状态是僵死的,不能流动的,唯一的救赎之途是建造并进入自己的小宇宙,在里面等待未来。
(四)近些年,中国引进了大量的绘本童书。曾几何时,我们也很高兴,给小儿买了一架又一架的绘本。但是我现在觉得,那些西方的绘本,漂亮,有趣,可爱,但是不是适合中国儿童?适合多大的中国儿童?可能需要重新考量。
人类最早是通过图画状物、记事与传递信息的。如果图画够用,人类发明文字干什么?当然是有图画无法涵括的复杂内容,需要有另一种介质来承载。
绘本当然是好看的,但无节制的绘本阅读,再配上无所不在的影像,会不会让一个儿童形成路径依赖?当孩子看漫画中国史哈哈大笑,我们欣慰地觉得:孩子终于对历史感兴趣了!可是,放下漫画,他只记得那些图像里的碎片:墨镜,天团,吃瓜群众。跟历史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会把漫画中国史当成标准,下一次给他看历史书,只要没有漫画好看,他多半就没兴趣了
我们把“引起孩子的兴趣”奉为圭臬,但兴趣之后怎么办?是不是就一直在浅层兴趣里打转,在普及本提供的自足世界里快活一世?你觉得不至于吗?我倒觉得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了。
影像有天生的优势,就是直观,易解;但影像有天生的弊端,它承载的信息量相对有限。以前刚有电脑的时候,我还傻傻地想:我写一辈子,也写不满一张4M的3.5寸软盘,不是吗?可是现在64G的U盘,几部蓝光就填满了。一个人一生的思考与写作,还比不上一部蓝光电影吗?这是不一样的介质带来的问题。
本来这两种介质可以并行不悖,人类不会因为有了文字就取消图画。然而现在是原始社会之后,又一个读图时代。强势的图像,还有声音,是贪心的矿主,他们挖完了自己的富矿,就把手伸进了文字的领地。不过,他们的开采方式,仍然像在自己的领地一样,是掠夺式的浅层开发,只要最浅的最容易挖的那一层矿物,然后就宣布这些矿废了,人类的精神财富,已经尽在图像与声音之中。
我在用蹩脚的比喻说一个残酷的现实。一旦你习惯了挖浅矿,你根本没有能力再往深里挖。那你怎么去跟那些会深挖矿藏的同龄人并肩而立?前些日子,我在一位以色列人的讲演稿里看到一句话:科技承诺了平等,但科技只向少数精英承诺创新。所以,科技承诺的平等,只是虚幻的平等,是将大多数人拉低到同一水平的平等。
还记得我前面说的,我小时候,如果不能翻越阅读的山丘,就看不到别样的风光吗?那时的精神生活,就是这样真实而残酷。现在呢,依然残酷,但是会给你一个楚门的世界,让你在“新天地”与“高科技”的布景下一路平趟,当一块快乐的金字塔基。
(五)前几年不少媒体在报道与提倡“慢生活”。看了一些报道的描述,总觉得点不对,好像慢生活就是靠近自然,无所事事,整个生活都停摆在前现代。恕我直言,这跟孔子说的“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有啥区别?我理解的慢生活,身体慢下来,脑子要更活,才能抵抗别人设置的生活节奏。
还有一碗鸡汤,说有人就是想当坐在路边鼓掌的人。坐在路边没关系,为啥你老要给别人鼓掌?给别人鼓掌,说明你还是认同别人的价值观,只是你做不到,无可奈何。等到你给鼓掌那个人走远了,你又自哀自怜《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同时等公号更新下一篇《你的下一代已经抛弃你》。
重点不是“孩子,你可以不成功”,而是孩子,你要学会在自己的宇宙里当一个无止境的探索者。这样你才不会需要靠鸡汤或毒鸡汤吊命,不会把抓住并守住另一个人当成毕生的职志,不会把未实现的梦想寄托在你的孩子身上,不会耗费宝贵的健康时光,站在相亲角无望地企盼,让别人对你的宝贝儿女评头论足,称斤掂两。
我不能担保学会了深度阅读,这一切都能全部实现。我写过一篇《读书之路 丰富痛苦》,丰富是可以保障的,痛苦与否,唯人自召。但是你要相信,人类发展至今,绝大多数人生问题已经被反复思考过,讨论过了。为什么你会觉得那么多先哲的智慧,还比不上一个靠你供养的野生教主?“不要相信什么乌烟瘴气鸟导师”,这句话,鲁迅真的说过。
(六)按照贩卖焦虑的套路,到此应该是教大家怎样学会深度阅读了。
可惜,我也不知道。
1979年,汪曾祺赋闲在家。此时儿子汪朗刚考上人民大学,女儿汪明病退回家。汪曾祺的太太施松卿大概是觉得儿女的底子不够,老汪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孩子们讲讲古文吧?结果老汪三番五次推托,直到太太发了火,骂他对儿女不负责任,老汪才应承下来。
结果,“他拿起《古文观止》翻了一溜儿够,最后选中一篇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边念边讲。二百多字的短文,爸爸只讲了一半便宣布休息,此后再没有下文。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我们上古文课。”(《老头儿汪曾祺》汪朗文)
汪曾祺这样讲古文,有所本。他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刘文典讲了一学期《文选》,只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赋》。
为什么挑《五柳先生传》?汪朗先是觉得这篇短而易懂,“便于糊弄我们”,后来又觉得其中有深意,父亲是以五柳先生自况,“他身上或多或少也有五柳先生的影子”。
要我说,汪曾祺是在教儿女读书的要义。他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过,不能按照文学史循序渐进地读书(《谈风格》)。《五柳先生传》里的金句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什么是精神的慢生活?这就是啦。非功利的深度阅读,读至快意处会心一笑,是很高的境界。这样的人若是常怀焦虑,不用你说,他自个儿都会觉得自己傻。
汪曾祺上大学时,跟着沈从文学写作——其实阅读与写作是一样的,没有通透的思考,都是无根之木。但是光有思考也不行。沈从文自己也说,他在大学里讲写作,“当然是骗人的”。写作没法讲,只能带着学生写。你先写,写完我再给你讲,讲不清楚,干脆我写一篇给你看。沈从文就是这样教写作的。这种教法,成本很高,成才率不高,因为能坚持下来的就不多——沈从文认为,要写够十本书,才能有基本的自信。但是如果能成才,就是了不起的大才。坚持下来,即使成不了才,也不会那么喜欢用双引号。
深度阅读其实也一样。多读,特别对味的反复读,和朋友一起讨论,讨论后再读,直到把书读成自己的。你能想象拿这阵仗来对付一篇公号文章吗?现在几乎没人有这样的闲暇反复读什么东西,都是打卡式的快读,然后转给别人打卡。被打卡打得多的,哪怕都是读个标题,也是好文章。
父母始终替代不了孩子,但先让自己学会阅读,制造一个好的阅读环境,总比二十年后去泡相亲角强太多。昨天小儿表示对《鲁滨孙漂流记》有兴趣,家里还真没有,马上下了一单。今天送到一看,虽然是大社,却是删节的普及本。二话不说,扔掉再买一本。看过太多同龄人大谈《西游记》《红楼梦》,其实只看过电视剧和小人书,这个没法忍。
下面这句话鲁迅也真的说过,迅哥这人始终清醒,听他的没错:“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杨早,知名文史学者,作品有《野史记》《说史记》《民国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