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组织上发配到604哨所，在大西北穷山恶水间。 那地方四周荒山不长草，方圆百里无人烟。有的只是一条季节性溪流不温不火地流淌，像离散的羔羊整天有气无力地吟唤着同伴。远处，过着游牧生活的蒙古族牧民零星搭起一片帐篷。 满嘴黑牙的排长是这里的最高长官，四川人，外号“十三克”。他头次受到嘉奖时被老兵们灌醉，当时拍着胸脯说：“这两杯杯儿算啥子嘛，老子举起瓶儿一口气能喝十三克。”旁人听不懂，纳闷四川那里卖酒怎么还论克。再问，他急得直嚷嚷：“俄说地是十三克，不是你拉个十三克。”人们彻底糊涂了。后来才明白他说的是十三口。之后“十三克”就成了他的专用称呼，而且比档案里注册的官名儿更响亮。 我来哨所，属于下放劳动。十三克对我比较宽容，表现出能忍就忍、能让就让的姿态。报到时谈话，他对我就一个要求：“你龟儿子只要不给老子添乱，老子就不会亏待你。” 有他这句话垫底，我简直就是云开日出见太阳了。 什么都不干，怎么会添乱。我权当自己是个破罐子，稳稳当当地摆在一处，井水河水谁别犯谁。 哨所里安排两人一组去巡查，我说我胃疼，不适应高原气候。十三克嘬罢最后一口烟屁股，扎上腰带替我去了。夜里站岗轮到我，我说我头晕，缺铁性贫血很严重，十三克骂骂咧咧裹着大衣替我站了。每月七天的队列训练，我几乎全都安排在伙房帮厨、值班室守电话。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我渐渐觉得这故事有点真实性。站在祁连山巅瞭望美好河山，我发现太阳月亮同时挂在天上，门前小溪从东往西流淌，远处一阵阵劲风居然能向擎天柱矗在天地间行走。 一天中午，多晒了会儿太阳，暖融融地情愫从心底泛起，我对着茫茫山峦放声高喝：姑娘，如果你真是守候我岁月的女娲，那么恳请你伸出爱的纤手，帮我找回那遗失多日的裤衩……多么富有哲理的句子，都不用构思，出口成章。 不远处，傻逼哨兵听罢我的朗诵，愣了半天，然后直愣愣地走过来问我：“为什么刷六毛？”我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我说我没有耍流氓呀！他哼地一声，说：“叫人家女娃子给你捡裤衩，这不是刷六毛是刷什么！”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去了十三克房间。 我想我的好日子怕是要结束了，很可能又要回到火热的后勤战线上无私奉献了。而且，因为我有在营部喂猪的丰富经验，很有可能让我承担起哨所几只看门狗和后坡围栏里十几只鸡的饲养重任。从喂猪到养狗，算是平调还是降级使用？如果把喂鸡工作搭上去一起衡量，应该算是组织上对我重用了。 晚饭后，十三克像当年焦裕禄同志那样披件脏兮兮的外罩，手里攥着臭哄哄木头烟嘴儿朝我慈祥地招手。前往他屋里几十步距离，一路上我居然闻到浓浓的猪圈味儿。 我坐在他床边喝着他递的水，看他满屋子像消食一样度着思考步伐，按捺不住道：“我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挫折感，没别的意思。” 他呲起黑牙吐着烟，扭头看我。我又解释：“您想，裤衩是用来遮羞的。我让人帮我捡回这东西，就说明我希望找回当兵的自信心。” 十三克几乎花了半个世纪的时间判断，最后瓮声瓮气道：“你龟儿子想学好为啥子不好好讲哩？偏要讲个谜儿让旁人去猜。”说罢一挥手，让我去后坡上把鸡娃儿喂一喂。我的心从里往外透凉气。 晚点名，我躲在队列后排，一边听着十三克叽里呱啦地四川话讲评，一边咬牙切齿地发毒誓：一旦到狗窝鸡圈报到上班，老子定要高标准、严要求地好好修理修理傻逼哨兵。 突然，十三克在队列前指着我大声说：“从明儿起，文书活儿就由拉个龟儿子担任喽，俄提议大家呱唧呱唧给他鼓把劲儿！”我当即傻了眼，任凭鼻子发酸泪水打转，直到掌声结束队列解散。 此后，我每天都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起床，像一位忠实的守院老人，端起脸盆轻轻洒水，拿起扫帚默默扫院，拎着簸箕满操场清理垃圾。好几个星期天，我都毅然放弃休息，沉在伙房劈柴烧水切菜和面。那时，我觉得自己特高尚，高尚的总把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 只可惜，这种热情仅仅坚持了个把月。我觉得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料事如神，他老人家早早就告诫我们：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换冬装不久，我病倒了，连续几天发烧不退。十三克派出破嘎斯送我去百里外的医院，可途中汽车抛锚，我和驾驶员困在茫茫旷野。如果没法及时部队取得联系，我俩绝对会丢掉性命。我让驾驶员留守车上，自己悲壮地踏上了返程路途。不知走了多远失意了多久，当我面色苍白奄奄一息地闯进哨所，断断续续报告完情况“哦”地一声倒在十三克怀里时，那场景惊天地泣鬼神，感动了所有人。 后来，我住进医院，又抽疯似地大做特做好人好事，院领导专门寄了表扬信到团里。那段时间，我觉得活得特充实，跟明星似的。归队后，我依然兴奋不已，想成为当代军人的司马迁或是吕布韦。我时而揣着本子找战友交心谈心，时而拎着白酒找老兵交流感情。大半夜，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叩开十三克屋门，用历史眼光和战略思想畅谈所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直到十三克斜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呕心沥血几个月，604哨所终于有了一部《史记》般恢弘的巨作，这部一万多字的历程纪实，不像《资治通鉴》那种死板记录方式，而是按照司马迁的表现风格，鲜活地再现了建哨所以来各个时期重大历史事件。譬如公元一九七八年冬，暴风雪席卷这里。全体官兵奋战三天四夜，抢救少数民族同胞7人，救出牛羊300多头。期间，战士张祖贵为找回失散羊群，冻死在雪地里，年仅19岁。又如志愿兵刘建伟退伍后，自愿留在所里烧水做饭，后因感冒引发肺水肿病逝。临终恳请埋在对面山坡上，希望能够常年陪伴战友。再如十三克多年坚守在哨所，先后三个对象与他分手。四年前，家里电报告诉他母亲病重，因大雪封路无法回家，最后只能隔年上坟祭拜。还有很多很多，件件感人肺腑。 后来这部604哨所的《史记》报到团里，团政委专门作了批示，通过整编后添进了团部荣誉室里，并下发通知要求基层部队组织整理光荣历史。 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我站在雪地里，挠着冻烂的手背思考着下一阶段革命任务。回眸身后那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渐渐地，我明白了一个痛苦的现实，那就是我不可能成为指点江山的伟人，也不可能成为叱咤风云的统帅，甚至像狗屁大点儿的指挥官叼着烟、在作战室里来回度步的可能性都没有。我的军旅生涯，注定是在上一场战争与下一场战争的空隙之间，挎着沉甸甸的全自动步枪，在戈壁雪原站岗放哨，在山峦旷野执勤巡逻，摔打磨练，经受考验，最后成为某城市某巷口某个小店里，撑着黝黑老脸、胡子巴茬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普通男人。 妈的，我真不甘愿。 一天，我们冒着大雪巡逻回来，十三克笑眯眯地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这时才知道已是大年三十，我在部队满一年了。 宽敞的屋子，红红的炉火。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听十三克讲评一年来的工作情况，一边吃着桌上肥美的牛羊肉和各种罐头。会上，十三克专门对我下放以来的表现进行了热情洋溢地称赞。在大伙儿一阵嗷嗷地欢呼声中，大家共同举起盛着白酒的牙缸饭碗，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时刻。 我说我要连喝十三口！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 十三克说：“你龟儿子学我，老子就陪你喽！”于是，满屋子人连喊带叫，个个开怀畅饮，情绪冲到高潮。 小小十三口白酒下肚，我立马头重脚轻。我晃着脑袋说：“过了年，我就十八岁了。是不是该考虑我入党问题啦！” 话音一落，大伙儿都傻眼了。十三克乐呵呵地放下牙缸，漫不经心道：“这龟儿子，又再说谜儿给大家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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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17-8-14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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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14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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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14 21: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