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分配了。一屋子战友有的去机关,有的去连队,有的派去学专业技术。当他们屁颠屁颠地奔向美好未来时,我却走出禁闭室,背起行装前往四营部炊事班报到,成为革命的炊事员。
大西北的春天靠风雪孕育,从士兵到将军一定要历经各种磨难。那些日子,在这个毫无生机的营区里,我总是苦苦思忖巴顿将军有没做过饭,艾森豪威尔是否当过伙夫。幸好我想到了列宁同志流放过西伯利亚,而且那地方远比做饭要艰苦。于是我对自己有了信心。
炊事班长是个农村兵,那张老脸总是堆满菊花般的笑容。他特佩服我这样的城市兵能够毅然决然地来当炊事员,而且整天还乐呵呵地吟诗唱歌,文雅高尚。所以他处处都很关照我,比如他主动给我洗被子缝被子。为此,我专门写过充满革命友谊的诗歌在黑板报上赞扬过他。司务长知道了这件事,一脸疑惑:按道理新兵蛋子应该主动帮老同志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怎么事情搁在这小子这里就反了过去。
一天,司务长以伯乐识马地口吻对我说:“我不想误人子弟,既然你这么有能耐,就给你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于是我被伯乐当成了马,受命负责饲养大大小小13头猪,而且规定了年度的出栏数。
我成为几百号同年兵里第一个饲养员。老兵病多、新兵信多。一时间,书信满天飞、喜讯传天下。我是唯一能跟军区司令员平起平坐的人物。晚上组织看电视新闻,黑压压一屋子官兵,唯独我端着锃光瓦亮的老板杯。司务长说你他妈派头不小嘛!我说当然啦,炊事员饲养员跟司令员都是“员”字辈。
身兼两员,责任重大。我整天在食堂与猪圈之间,嗅着香与臭的味道,领略少年人生跌宕起伏的滋味,而且感觉特充实。充实到没有时间睡前刷牙洗脸洗脚洗袜子洗裤头。
清晨,营区百十号官兵吼着一二三四列队出操,我便蹬上三轮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扭着屁股到几公里外的小作坊拉酒糟饲料。上午操课号声响过,我必须坐在小柴房的菜墩旁,双手举刀咚嚓咚嚓地为那群猪剁草料。晌午匆匆喂一遍猪,然后赶到厨房开灶烧火为官兵做饭。午休前还得打扫一遍猪圈,挨个给猪槽加一趟料。午休起床,先得到山坡菜地打猪草摘菜叶,然后守着小柴房那口大锅咕噜咕噜地煮猪食。当小柴房飘起香臭难辨的食料味儿,又到了给官兵做饭时间,我得换上另一条围裙洗菜切菜打碱揉馒头,一直忙到馒头下笼菜炒得。夕阳西下,官兵们打着饱嗝聊天散步看电视了,我开始掏泔水调猪食,拎着猪食桶挨个去圈里聆听猪们哼哼叽叽地欢叫。
那时候,我总在空档时间里认真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柯察金的事迹好像没让我有多少感动。相反,我的革命意志和伟大胸怀却令多少战友感动不已。
话务班算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那几个豆芽菜汽油桶抑或黄斑牙苹果脸的女兵怎么就那么令人思想万千。看着她们被宠着今儿钻坦克玩、明儿去野外打靶、后天安排看教学片,心存妒忌。最气不过的是那个娘娘腔家伙,就因为是营部文书可以鼓动领导表扬谁谁谁,整天以帮忙抄抄写写为名跟那些豆芽菜汽油桶抑或黄斑牙苹果脸套近乎。
于是,我就琢磨着是不是也给自己争取一点待遇,安排个把女兵来喂喂猪做做饭。我想这种事不能靠组织。组织上多忙呀,还得靠自己。
我在洗碗池边堵住俩女兵,从战地通信谈到素质养成,从饭菜饮食谈到精神追求,从靠着汽车方向盘读著作的雷锋叔叔讲到爬出土窑口一脸幸福感的张思德先烈,我语重心长地启发她俩,作为领导器重的好团员好青年,不能整天跟着一些人瞎开心,应该懂得做一些事情体现高尚觉悟和人生价值,让殷切期望的领导看到你们的成长和进步。
我说:“做好事要开阔视野,从最艰苦最枯燥的工作入手。”一席话,十年书啊!俩女兵眼睛冒着绿光走了。
星期天大早,食堂里呼拉拉地跑来一帮女兵。这让老炊们始料不及,兴奋不已。轮休的也不休了,刀拉了手的也不疼了,就连娘娘腔也跑来干活了。炊事班长满脸菊花怒放。一时间男女扎成堆,揉了面切菜、切了菜揉面,谁也说不清这点活儿倒腾了几遍。
营部大会上,教导员以一种理论高度挨个表扬了帮厨的女兵。我是有功之臣,虽是无名英雄。原以为领导或多或少会向我投以赞赏或信任的目光,然而不但没等来这点儿鼓励,相反却撞见了伯乐司务长。他阴阳怪气道:“都是城市兵都是同龄人,人家还都是女同志。看看她们都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人家是牺牲休息时间为大家服务,你是骗着老同志放弃休息为你服务。找个地方去反省吧!”
我拿起镜子照自己,眼目里尽是苦大仇深几个字。
一天,我充满关爱地告诉帮厨女兵:“总干同样事儿,领导也就习以为常了。要想给领导耳目一新的感觉,就得开辟新战场取得新胜利。”这个傻丫头眼珠儿一傻转,兴奋地嚷道:“我想跟你学喂猪。”
我感慨道:“能满足你美好心愿,也是我学雷锋的具体体现啊!”接着,我得意地带她来到小柴房。
介绍了喂猪的基本程序后,我让她把池子里的酒糟给每个猪食槽里倒半桶,并叮嘱她一定要吆喝着猪们乘热吃掉。这丫头特可爱,冲着猪圈咯咯地笑:“我特喜欢看猪吃饭,感觉好好吃哦!”
至此,我的一个歹毒阴谋画上圆满句号。
午休时分,司务长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跑进屋,汗津津颤抖的手抓住我:“快想想办法吧,猪都死光了。这下我算完蛋了。”我说赶快去叫军医叫领导呀,话音刚落,他就像上了发条般噔噔跳走了。
许多人赶到猪圈。13头猪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军医顾不得屎尿脏臭跳进圈里,像抢救中风老人般一丝不苟地工作。司务长站在领导身边一个劲儿地挤眼泪,虚情假意地悲伤着。而站在司务长身后的那个特喜欢看猪吃饭的女兵,脸色苍白,神情凝重,一副即将殉葬的架势。
我点支烟咝咝地抽着,一遍遍欣赏司务长模样,直到军医臭哄哄地爬出猪圈。他告诉领导:这些猪是吃了没浸泡的酒糟醉死过去,有个半天时间都就没事的。话音刚落,司务长立马抹去眼泪背起手,眼神跟领导一般。
猪们没事了。我摊上了大事。不久,我高唱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昂昂昂,满怀革命豪情地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