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绝对不是花季。
当我站在文殊山上俯视苍茫大地,看那些山川之间风起云涌时,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我觉得自己是崖畔红柳苍劲有力,祁连雄鹰壮志凌云。我说我不是那些花草,我是英雄,当代那种的。
自古英雄出少年。自打我穿上崭新军装起,就坚信自己曾读过的《战争论》、《斯巴达克斯》和毛爷爷的《论持久战》将会改变我的人生,创新我所在的部队。虽然我的那些新兵战友们对此嗤之以鼻。
新兵训练是普通百姓成为革命军人的开始,一百多天的日子千辛万苦,但我充满激情和斗志。
三更半夜,月黑风高。12人的通铺宿舍里,那些战友们悄悄起床假装上厕所,到处寻找和窝藏铁锹扫帚簸箕,等待天色微亮时打扫卫生争做好人好事。我却以流口水打呼噜的方式坚守被窝,以此表明我的态度:军人不研究冲锋陷阵本职,整天琢磨鸡毛蒜皮小事,根本是打不了仗的。
操场上,战友们迎着寒风扯着脖子反复练习队列报告。吸溜着鼻涕喊道:“团长同志,新训队正在组织单元训练,请您指示”。我毅然提出增加一个项目,那就是接下来的回礼回答:“按计划继续操练!” 我的想法很简单,大家不可能一直是下级,谁都可能将来是团长。
班务会上,战友们每人攥着粗糙的笔记本,傻乎乎地围坐一圈儿轮流发言,假不兮兮地尽说些克服这缺点、学习那长处、决心要干啥、今后怎么办呀!我对此不屑一顾。并且疾首痛心地自问:我是来当兵的,还是参加雷锋学习班的。
一次,那个腮帮子上错落有序地长满青春痘的班长小山东,瞪起一大一小眼珠儿训斥我:“大家做卫生、你小子睡懒觉,人家练报告、你要当团长,现在全班人都在谦虚谨慎地发言,你却给老子耍深沉。你想要干啥!”
这是一班之长头次发火,全班人都兵马俑一样目瞪口呆。我挺起胸膛,镇定自若地告诉他:既然来当兵,要紧得是学杀人放火本事。而整天没完没了地叠被子扫院子整理内务,动不动还要把牙缸摆在一条线上,这有意思吗?
“你他妈是个刺头啊!”班长腮帮子上渗出血水。
我不以为然地看看他,特像伟大领袖毛主席当年指挥队伍四渡赤水那样,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比划着,摆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态势说:“打仗是要命的。所以我们就得学如何穿插行进、如何互相掩护、如何分路包抄、如何占领制高点、如何消灭敌人什么的。而不是像现在成天憋着劲儿跪在床边捏被角,动不动还要打起背包跨上水壶到处乱跑。”
小山东哪有我这样的战略高度。他嘴皮儿哆嗦老半天无话可说。半晌喝道:“哎呀还反了你啦!老子今儿就好好治治你的病。”说罢,摔门而去。
我猜到这是孙猴子去搬救兵了。我像铡刀前的刘胡兰一样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果然不多时,小山东领着队长教导员排长和几个牛逼轰轰的班长蜂拥而至。正所谓壮士多难,英雄气短。根本不听我解释说明,只见小山东一挥手,情同手足的一屋子战友,噼哩啪啦地把我押出宿舍,连推带搡地关进了厕所边的禁闭室。
当晚,小山东一遍遍上厕所,每每边系裤带边隔窗训我:“打开始老子就瞧你不是个东西,你瞧你那熊样儿!”
月光清冷,我望着天空流下了英雄般的泪水。
我靠着虚伪的检查赎回了自由,但我的身心却像被铁砂掌拍过那样落下了淤血内伤,失去了英雄的气质。并且像中了魔咒般时时流露出一副熊样儿。
小山东油光发亮脸面上青春痘各个饱满。操课前,他指着我说:“去!把操场上的石头瓦片捡干净。”我受宠若惊道:“是!”训练结束后,他冲我说:“去!把掩体呀沙坑呀统统整一遍。”我心怀感激道:“是!”瞄靶完毕,他指着前方对我说:“你,把所有靶牌都扛回来!”我兴高采烈道:“是!”好不容易盼到半天休息,他从厕所溜达过来,吆喝我:“去去去,把厕所打扫干净了。”我照样感恩戴德道:“是!”而所有这一切在每天的班务会上,是绝对轮不到表扬的。
那些日子,东风无力百花残。我看着小山东照镜子挤疙瘩一副臭美样儿,就想着妲己貂婵或潘金莲借谁还魂,翘个兰花指抛个小媚眼颠覆了这小子多好。后来,我还是比较现实地虔诚祈祷: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太白金星齐天大圣关公土地,哪位神灵抽空下凡为我主持一回公道。
真是苍天有眼,祖上显灵。那次单元训练考核验收,我的单兵队列评分第一。更幸运的是分管作训副团长视察,正巧目睹了我的队列风采。事后首长握住我的手,和蔼可亲地跟我交谈,问我当兵苦不苦为什么要当兵?我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首长听罢,心悦诚服地对新训队领导说:“你们不仅军事训练抓得好,思想教育也搞得不错啊!值得表扬,值得表扬。”
当晚会餐,队领导专门安排我坐在团首长旁边,团首长队领导分别给我夹菜添饭。那些班长扯起脖子远远地看,个个羡慕不已。当时,我板着脸特深沉。
理所当然地,我终于成了队里的训练骨干。每天我有大把的机会站在队列前,冲着一排排怯生生的脸吆喝“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尤其分班操练时,我满操场随意巡视,气宇轩昂地从小山东身旁走过,他还得装出三分谦卑神态给我看。他那一脸的青春痘蔫叽叽暗淡无光。
清晨,我练嗓子拉声带,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地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小山东面带微笑看着我,目光流露出满满的羡慕。之后,他悄悄跑到后山上学我那样背起双手放声吼“背锅冯咣潜驴饼冯晚驴血瓢”。被值班排长发现,训个半死。
诚然,干事业从来都不是一番风顺的,尤其是革命初期。后来,我的射击考核砸了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班对抗百米胸环靶射击,我的两发子弹偏高,其中1发击中了半身靶头部,因环数不够而影响了全班成绩。
这下子小山东原形毕露了。小子站在队列前臭拽臭拽地训我:“这回你不背锅冯咣啦,你不再晚驴血瓢了你!”
我觉得这样看待射击也他妈太迂腐了。我大步流星地去队部,堵住队长讨公道。我说:“这样的射击考核明摆着是做样子给人看的。我就不信,子弹击中脑袋会比打到腹部的效果差。要计分我应该是最高分才对!”
队长听罢火冒三丈:“老子当兵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你这种鸟兵。你给我滚一边去。”是夜,队部一道指令,我黯然走进了厕所边那间禁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