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净蓝,凉风徐徐,淡淡白云从远方泛起。 透过一抹霞光,闪亮鸽群在城市上空盘绕飞翔。它们时远时近,忽高忽低,追逐,翻飞,嬉闹。那尾随其后的哨音清纯悠扬,像笛声穿越竹林山溪,像琴韵漫过海岸古堡,像埙曲悠悠荡荡,映现着古时田野村庄。 这之后,城市醒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杨柳飞絮时节,我整个上午逃学,枕着书包躺在屋顶,看那些流云闲来无事,变幻各种姿态脸面逗我开心;听那些清风匆匆路过,在我耳畔讲述异国他乡神秘事情。那时,我想让清晨黄昏成为我的画板,由我来涂抹点缀我的情感,依次驱赶少年的我百般无聊的日子。 我用压岁钱和一个多月来、每天放学捡废铁卖的钱,总共凑了四块三买了只瓦灰鸽,一身青灰色羽毛,颈部闪烁金属蓝,翅端有两道深色斑纹,俊美而自信。不久,我又用满满三书包上等鸽食换来一只雨点鸽。比瓦灰颜色清淡,翅膀上点缀着灰白斑点,有着一双漂亮的金沙眼。 屋顶竖起两丈多高的竹竿,顶端挂上红领巾,让一面三角小红旗迎风飘扬。屋檐下,瓦灰雨点组成了温馨家庭。我把奶奶的窗花贴在巢箱上,远远透着红红火火的喜庆。 腿上拴根绳儿,扎住一边翼羽,每天上学前早早将它俩扔上屋顶“晒房”。放学后,将它俩收回来放在树荫下草坪上“溜场”。我或撑把破布伞趴在屋顶看小人书,或铺张凉席躺在草坪上听收音机。但凡不上学我都会陪在左右,它俩可以在我手上啄食,可以在我肩上休息。 一日,鸽子衔草啄叶,我发现巢穴里两枚精致的鸽蛋。那时起,瓦灰白天护孵,雨点晚上替换。我用粉笔天天在墙上画杠,在近二十天焦急等待之后,新生命终于诞生,两只热乎乎软软的小肉球,混身沾着稀疏黄毛唧唧地仰喙讨乳。 睁眼、脱毛、发羽、站立、抖翼、跳跃、眺望。这是我真正养育的鸽子,雄的起名滴滴,雌的叫点点。它俩比父母聪明、机智、矫健。尤其点点虽有点儿腼腆,但很有灵性,似乎能读懂人的眼神。 我拎起鸽笼跑出几里外,念念有词祈祷着打开笼门,脱净黄毛的雏鸽嗒嗒拍响翅膀冲向蓝天,我抬头在净空里追寻它俩清纯稚嫩的身影。我就想说:这片天,我正式接管了。 我用高粱秆、葫芦壳做了几副鸽哨,时常挂在它们尾翼上放翔,当它们脱手而起,天籁之音便在蓝天回荡,仿佛艺术家灵巧手指在当空演奏。沿街那些麻木行人,举目环视飞舞的音符,脸上不由浮起轻松快意。这时,树叶碧绿,阳光碎碎地撒落一地,一些云飘得很低,很低。 我希望我的天空,在点点滴滴的羽翼下广阔而深远,希望它们能够穿云破雾、傲视江山。那些日子,每当我存够一张长途汽车票的零花钱,就带着它们去远方,二十、四十、八十到一百公里放翔,每次都是点点先回家,落地后冲我舞动翅膀,跳跃撒欢,表现给我看。滴滴像个贪玩的孩子,总是让我担心到最后才会出现,落地后只顾点头咕咕叫,骄傲地根本不理我。 哥要去上海。他问我敢不敢带它俩试试。我先是拒绝,随后又觉得机会难得。最后我俩商定放翔距离五百公里。 真像亲人要出远门,心一直空悬着说不出滋味。那天,点点落在我手臂上扭动脑袋看我,那纯真友善和略带腼腆的神情,让我怀疑这次决定是否正确。我冲它唠叨:滴滴爱逞能,回来路上你要带着它。不要赶时间,我会一直等着你。临行前,我又指着那面小红旗说:见到它就见到我了。 哥一走,我心也跟着走了。一夜之后,我就坐在院子里仰望天空,从麻雀、飞机到朵朵白云,就连过路风掠起几片树叶都逃不过我眼睛。等待的时间如同坠海,一秒比一秒沉重,令人窒息。 苍穹就像一枚青果终于在夕照下成熟。血色天际里忽地显出飞翔的身影,它拨开我心中焦虑烦躁和忧虑的阴霾,身披霞光款款飞来。落定地面发现,摘取头彩的居然是滴滴,这是个意外惊喜。我高兴地夸奖着小家伙,急忙供吃供喝犒劳它。 天黑了,点点没有回来。整个夜里,我拿着用手电筒不时在屋顶巢箱和院里查寻,希望能见到它的身影。翌日,上学前、放学后、黄昏里,我眺望天空失望积满心头。三天五天、直到半月后哥哥回来,点点始终未能出现。 一场连续几天的细雨之后,我抹着眼泪放弃了等待。 两只老鸽继续养育后代,新生雏鸽已能站立讨食。单只滴滴变得有些神经质,时而呆头呆脑、时而一惊一乍。就在我决定为滴滴找个伴侣时候,居委会、派出所以及创卫办,相继敲门要找我家大人说话,留下一大堆不满和意见。事后,老妈一脸无奈地对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说:老爸部队农场有养鸽子,我们送到那里吧!老妈瞪大眼看我:你这些宝贝几百公里都挡不住,农场到这儿几十公里路,你是在玩放翔吧! 我向老妈解释,农场小邓叔叔养过军鸽,他很懂得处理这些事情。老妈半信半疑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一辆北京七座载着我和几只鸽笼去了部队农场,我哭哭啼啼地安顿好它们,返身回到家。 一连几天,卸了巢箱,粉刷了墙,拆掉了迎风飘扬的小红旗,就连平时鸽子玩耍的那片草坪也填上了新土。抹去记忆,一切像似从新开始。 冬去春来,门前那片草坪泛起淡淡绿意。 那天黄昏,奶奶进门说:房上像有只鸽子。老妈放下饭碗看我:不是说小邓叔叔有办法拴住它们吗?我顾不上回应,急忙跑到院里观察。当目光锁定屋顶那只鸽子瞬间,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团圆,我失声痛哭起来。 孩子你咋啦?老妈和奶奶跑出来,满是被惊吓的神情。我指着屋顶的鸽子说:它是我的点点。老妈疑惑地仰头观看,不一会儿眼角浸出泪水。 我不停地叫着点点的名字,朝院里、屋顶撒着玉米。点点神情紧张,不断朝四周张望,始终不愿走下屋檐。忽然,我绝望了。它的巢箱呢?它的滴滴呢?它的父母呢?说好见到小红旗就见到了我,可那面小红旗呢? 我告诉老妈,点点收不回来了。果然,在最后一抹夕阳里,点点拍响翅膀缓缓飞起。望着夜幕,我痛苦自责:它要么是逃出了魔爪、要么是养好了伤,经历了许多磨难终于回到家。我却留给它的只是绝望和未来永远的孤独和悲伤。没了家,点点该去哪? 遥望蓝天,我时常想起点点。 那时,我经常盘坐在草坪上,鼓起嘴唇轻轻吹响鸽哨,仿佛洞箫一曲清幽凄婉,小院景致淡泊寂静,思绪悠悠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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