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狗念头起于小学三四年级。那时,班里柳同学家有只白狗,大眼睛黑眼仁,矮小粗壮,被毛细软光亮,走起路来从容高贵,扬着脖子总显得几分威严。柳妈妈告诉我,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正宗狮子狗,聪明懂事,善解人意。别看它有时很凶,但很少伤人。 我经常放学多走两站路,绕道去找它玩。混熟之后,每每我还没走进柳家,老远就能听到它在屋里撒欢地叫我,一见面摇头摆尾、又扑又舔,十分亲热。看着它我总想:什么时候自己能有只狗该多好。 那年暑假,我去了兴隆山。没料到进部队第二天,就在部队农场遇见了体型巨大、毛色棕红、凶猛可怕的庞然大物,那是几只纯种藏獒。我被它们的模样和气势所震撼,想象里狗的厉害能够达到狼的程度就是神物了,居然还有令豺狼虎豹惧怕的狗。 隔着农场铁丝网围栏远远望去,它们威猛,冷峻,神圣,像视死如归的捍卫者,蔑视一切。我痴痴地凝望它们,与其说喜爱不如说崇拜,甚至为它们失魂落魄。 一日三餐,每次都省下一个馒头,晚饭后揣到农场去喂它们。远远地见它们吼叫,拖着粗重铁链哗啦啦地朝我冲来,逼着我退到铁丝网围栏外,然后收起攻击架势,警惕地监视我一举一动。农场的光头叔叔劝过我几次,说这些狗不吃陌生人东西,让我以后别再来了,这样太危险。 我并不听劝告,每日照常不误。有几次,我甚至扒住铁丝网想看清它们宽阔额头下究竟有多么凶残的眼眸。几天下来光头叔叔陪不起我了。他说:正好有窝小狗,我抱一只给你养,但开学回城时必须还回来。听他这么说,我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头点得像拨浪鼓。 光头叔叔用件工作服裹着小狗扔出铁丝网,我稳稳地接在怀里。估计大狗察觉到情况,狂吠着朝我这边扑来,拴在脖子上的铁链扯得笔直。我吓得四肢发抖,心口怦怦狂跳,抱着衣服包拼命朝营区方向跑,路上摔跤磕破膝盖,血水浸红裤腿都没有感觉。 回到住处,急忙解开衣服包,小家伙站起身,懵懵懂懂地看我,毫无胆怯地走向我伸出的手。抱起细看,大脑袋小眼睛,两只耳朵耷拉着布满细软卷毛,毛绒绒四肢粗壮的有些夸张,非常可爱。我说你就叫笨笨,我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狗狗。 以后的那些天,我的世界里只容得一个笨笨,从早到晚目光和心思都在它身上。无论走到哪儿、不管干什么,我俩形影不离。半夜醒来,我去趟院角处的厕所,它也会东倒西歪地跟着我。军营里篮球赛、放电影以及连队杀猪等以往我场场不落项目,如今全都放弃。因为把笨笨独自留在住处不放心,带它去担心万一有哪个领导要没收。 我躺在地板上,笨笨就在一旁撕咬我的凉鞋,我拎起一只扔到门外令它去捡。它胖墩墩地扭着屁股追出去继续撕咬,任凭我大呼小叫就是不捡回来。我说你的名字起错啦,笨笨,笨死啦! 暑假要结束了,我心慌意乱。那天,光头叔叔从我身后一把扯过笨笨,揪着它脖子扔进工具车里。我当即呜呜地哭出声来。他安慰道:部队有规定,这狗太凶,不能流落到社会上。工具车一溜烟儿地驶去,我冲进屋里嚎啕大哭,哭得浑身是汗、昏昏入睡。午夜惊醒,仿佛看见笨笨就在我床边玩耍。 翌日一早,我揣着馒头来到铁丝网边,希望再见笨笨一面。几只大狗冲我狂叫一阵子,扯着铁链站在远处跟我对峙。军号一次二次响起,直到第三次吹响,午饭时间到了,太阳炙热地晒得我皮肤生疼。空荡荡的农场令我绝望。 我转身刚走几步,仓库边忽地窜出几只小狗。我眼睛一亮,忘乎所以地大喊笨笨的名字,希望能有所反应。果然,有只小狗朝我这边观察,我激动地赶忙脱下一只凉鞋高高抛进铁丝网内。笨笨彻底明白了,它肉乎乎朝我这边跑来,居然绕开正在狂吠的大狗,咬起凉鞋仰着脖子钻出铁丝网。我一把抱住它,泪水模糊了视线。 赵叔叔是连队驾驶员,在我死缠硬磨下,他答应把笨笨带到城里。但我必须答应誓死不能出卖他。他给笨笨喂了安眠药,装进纸盒里,两个多小时车程,笨笨顺利到了我家。 院子里,我盖了间宽敞漂亮的窝,打了一米多深的地桩,接了条专门用于清理的水管。我拿熟灰炉渣铺建了厕所,它就认定在那里大小便。我还教它不许出院子、带出去不许乱叫等等它都能做得到。 最关键是我,从起床睡觉、吃饭做作业到乖巧听话、主动干活,好些天都在努力表现,为的是能让老妈、奶奶接纳笨笨。 老爸月底从部队回来,发现养狗之事大发雷霆。我心惊胆颤地考虑连夜将笨笨转移到同学家里。谁知老妈和奶奶站出来仗义进言,她们向老爸介绍笨笨有多么听话、多么爱干净,从来都不吵不闹。说笨笨像个懂事的孩子,叫来就来让走就走,非常可人。我借机喊笨笨进屋,然后让它卧下,接着指指外面,告诉它回窝里去。笨笨配合我考试一样,反应灵敏,干净利落。 老爸点支烟舒口气,不再理会狗狗的事了。 柳同学带着柳妈妈来我家时,笨笨已长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有点儿庞然大物的架势了。它冲着柳妈妈怀抱的狮子狗喘着粗气、嗓音低沉地怒吠,脖颈浓密长毛几乎竖起,锋利牙齿感觉一口能咬断对方脖子。 我关好笨笨,请柳妈妈上座。柳妈妈通情达理地说:忠于职守,守卫领地,勇猛顽强,视死如归。这才是真正的好狗,我喜欢这家伙。之后,她耐心地教我该如何训练、调教它,如何注意卫生、饮食和安全。 三月初,院落残雪开始融化。 有几天笨笨总是闷闷不乐,我陪它逗它都无济于事。这天上学时,它起身纠缠我,目光哀伤,从嗓子眼里发出嘤嘤哭调儿。我不耐烦地训它几句,它扭身回到窝里目送我出门。 中午回来,我发现笨笨不见了。想到它跑到街上咬人的情景,吓得我头皮发麻,心口乱跳。老妈下班还没回来,我跑进屋里追问奶奶。奶奶愤愤地说:部队来卡车拉走了! 怎么可能呢?我说:哪个生人能靠近它。奶奶告诉我,当兵的用麻醉枪打它。 我脑袋轰地一声,肺都要气炸了。转身钻进厨房,抄起菜刀大喊着“我要杀了你们”,准备乘长途汽车去兴隆山。这时老妈回来,她拦住我当即给老爸打电话。我看到老妈眼含泪水。 老爸部队出事了。冬令时节,附近农村老乡到农场偷粮食,被那几只看家护院的藏獒咬死其中一个老头。事后部队赔了钱、处理了官兵,并且将几只藏獒全都就地枪毙。 可这跟我的笨笨有何干系?我质问传话给我的老妈。老妈无言以答。 翌日逃学,乘早班长途汽车去了兴隆山,我决意要讨回我的笨笨。机关协理员郭叔叔接待了我。很快我就知道了笨笨的情况。昨天笨笨被几个当兵的拖上车后,根本就没运回部队。他们遵照命令,在返回途中用手枪打死了它,尸体扔进山林里。 伤心、仇恨与叛逆,促使我整整一周逃学在家。柳妈妈来看我,想把狮子狗留下,让它陪我一段时间。我告诉她:我不会再养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