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深处的回声 文/唐亚杰 越是接近,越迫不急待。疾驰齐鲁,欲借一缕凉风,吹散覆盖灵魂的沉沙。任思绪飘飞,聆听尘烟深处那且实且虚的回声,只为匆忙疲惫的间隙,寻一剂“安心”良方。 夜奔 往年立冬,北方正风嘶雪猛,天寒地冻。偏偏今日,暗云低垂,冷雨霏霏。无须嗔怪,气候确实已错乱到一定程度,该热的时候不见热,该冷的日子冷不下来,似乎季节也习惯性麻木了执守而随波逐流。 晚八点的街道,车流得了瘟疫一般少了横冲直撞的霸气而无精打采地喘着粗气,烦躁的绝望嚎叫。霓虹灯贼溜溜的颜色幽灵般频闪在雨的网中,只有这样的夜,它们才能显露本色。路上的行人已经绝少,应该是怕冷怕黑怕迷失而早早地躲进屋内。 攥紧妻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顶风前行。费劲地挤上火车站台,一列传统绿皮卧铺车孤零零地僵卧,和不远处忙忙碌碌的白色动车组反差强烈。妻别有用心地选择了这样的出行理由充分,一则动车虽快却没有卧铺,坐六小时以上的长途会相当累;二则坐晚上车不耽误白天的事儿还能得休息;三则财政账一定要算,既然时间充裕,如此的一来一回当可以省下半程的费用,何乐而不为? 走近车门的瞬间,记忆突然零乱:仿佛三十多年前,八岁的我独自爬上北行的列车,从此开始与漂泊结伴。夹在拥挤的人缝,仰头向上的茫然,品味孤独袭来,切盼长大别再遥远;仿佛二十多年前,十八岁的我独自踏上东去的列车,把美好种进心里,畅想人潮人海间,即使坎坷奔波,唯愿成熟快快来临;仿佛十几年前,二十八岁的我和她演绎磁卡双城记,把生命生活的路,一遍又一遍丈量,直到守望折磨出老茧,然后把时间辗成了碎片……如今再见,岁月未老,列车犹是,大段生命已付流年。 迈进车厢,凛凛寒意立刻被挡在外边。幽黄的吸顶灯泛着慵懒,让眼睛有些迷离。窄窄的一侧行人通道人头攒动,找铺的、问号的、放行李的、卖呆的、吃东西的、打招呼的乱哄哄非常。燥热膨胀的空气,混杂着腥臭味、霉腐味、垃圾味、化妆品味、饮料味、方便面味、水果味一古脑钻入鼻孔溢满胸腔,让我无从选择的呼吸。 落座,侧目,着意避开这热闹,也试图在窗缝间嗅到一丝新鲜空气。 随着“呜—”的一声长鸣,列车踉跄启动,一片孱弱的灯光冷冷的虚幻,随“咔哒、咔哒”的节奏越来越暗,直至完全汇入茫茫夜色。加上速度的空气冲淡混浊的味道,也慢慢平复了嘈杂。 “躺下歇着呗,这大黑天的外面啥都看不见。”妻斜靠在行李上,像安慰又像提醒。 “你困就先睡吧,我睡不着。”然后起身坐进过道的边座。 放眼,过道上已无人走动,上铺的人们受空间限制多已躺下,下铺的人或躺或坐,但少见彼此交流的,想来是陌生的缘故。边座上坐着几个如我的“闲人”,其中:一个年轻人在专注的低头玩手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抱着不大的孩子,孩子不停的哭闹;一个农民工穿戴的人正吞咽着冒热气的方便面;两个中年男子对坐小酌,挥发着白酒的气息。 扭头向外,玻璃已挂满“哈气”,如放下了帘子,阻断视线。轻轻的抹开一块儿,凉凉的气顺手掌导入循环,连心也生出些许寒意。打开帘子的一方玻璃像设了框的镜子,清晰地反射出阁笼一样的上铺下铺,恍若回归原始人群居的“山顶洞”。当然,还有自己那张被灯光晃虚的脸和企望的眼睛。如此特定环境下特定的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不过到达目的地的远近和心情有所区别吧。 窗下,列车的光影在黑幕上放映剪接的胶片,划破气流的声音配合车轮碾压铁轨的单音节,屏蔽所有的哄嚷和人为的热闹,铺陈穿行黑夜的期待。 此起彼落的酣声响起,延展了黑色的臆念,漫漫长夜没有坦然的冷寂,哪句呓语的背后不是一种心境的宣泄的呢?喜怒哀乐悲苦怨应该都在梦中。夜的沉默只是暂时安抚了焦虑的扩散,当白昼来临,一切的虚化又将重蹈覆辙。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原来一路奔忙都在夜里,那个所谓的白天不过是黑夜的化身,看得见的痴迷和看不见的欲望拉长着夜的距离,走过这段又迈进那段。 黄河口断想 莽莽无际的灰黄奔来眼底,瑟缩的芦苇荡披头散发地打着冷颤。不解风情的红柳或独立沉默或团簇取暖或连片呼应,努力撑住最后的气力挣扎。沙沙的风不疾不缓的肆虐,刺激神经的紧张,撩弄呜呜咽咽的雨,惊吓那些留守的鸟儿“啾啾、嘎嘎”的乱叫。 此刻的真实,黄河口在季节的催促下,卸掉所有铅华,苍凉地袒露胸襟。 浑黄的河水在寒风中沉默,不见文人墨客笔下的磅礴浩荡,却隐隐感觉一丝孤独和悲怆。也不见奔向大海的激越和壮阔,唯有天水交合的那抹黄蓝拥吻,见证了黄河扑向大海的倾情。 一条河,浸霪着远古的猜想:西度侯人一定是顺河而来,他们在河岸边点燃第一堆篝火,温暖了寒冷,也照亮河的远方。继续扯动黎明的罩纱,在他们身后繁衍了蓝田人、大荔人、丁村人、河套人。他们不断地发现河之所向,物之所衷,探索活着的规律在河的弯曲处积蓄力量。把石头拿在手里是不是打磨一下更好?火里烧过的泥土为什么可以勾勒奇怪的记号?采集食物远没有自己种植来得保靠,母系父系的角色互换影响了族群的强弱和力量对比。河流在仰韶、龙山和二里头把文化切割出早中晚期,然后叩向大汶口的潜邸。 一条河,倒映着光阴的过客:三皇五帝翩然而过,谈笑之间,神化了膜拜的图腾。春秋霸主战国枭雄挥刀舞戟,圈出来的地盘超不出思想的疆限。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指点江山,痴念一统万年的意向。当然更不能缺失草原狂人的东征西讨,朱氏子孙的得失荣辱,大清王朝的金戈铁马,一个个都曾沿着这条河真实的进出,又都随了这条河而如烟飘散。一场血与火的接力,延绵成光阴的记忆,谁可以评出彩,谁又能算暗淡?后人踩着前人的影子,把光阴写成耐人寻味的故事。 一条河,翻滚着智慧的浪花:八卦的阴阳转换吐纳轻气浊气,天和地的分离竟如此决绝。殷墟的铜鼎撑大思维的想象,丰满在甲骨文的横竖点画间。诸子百家们来了,他们各说各的理,各论各的道,把起承转合的每个节点都插上路标。商鞅、李斯、董仲舒、贾谊们来了,他们扯起花色各异的风筝,在乱云飞渡的天空俯瞰大河奔流。李白、杜甫、白居易们来了,他们有的吟哦,有的沉思,有的悲切,是河的情绪打翻了他们心里的五味瓶,所以才有了酸甜苦辣的味蕾寄托。 一条河,奔涌着雄浑的情愫:从遥远的青藏高原倾泻而下,所以才轻吐“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千年一叹,有行路难的艰辛,也有漫漫长路上下求索的将进酒;在历史的寂寞里穿行,所以才欣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空谷幽兰,不避俗世欢娱,也醒着哲人的洞察;于岁月的蹉跎中沉淀,所以才欢娱“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的蔚为大观;阅尽季节的轮回,所以才通透“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感悟和“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的声色始终。 就这样从涓涓细流开始,睁开兴奋的眼睛,一路吮吸每一粒沙、每一株草、每一块土、每一缕风、每一片云、每一条溪的深情乳汁,呈现桀骜不训的个性,百折不挠的掉头,再掉头。不惜千万次的翻山越岭改道,再改道。不理尘俗诟病的决口,再决口,执着故我地寻找希望的出口,灵魂的归宿。 向海!执念的脚步,一路奔到黄河口。 大明湖的“雨荷” 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南下微服私访途中,偶然在大明湖邂逅夏雨荷,一见钟情坠入爱河,然后便一去不返的遗下一段爱恨交加的孽债,才成全了紫薇千里寻父的跌宕传奇。 《还珠格格》的故事明知子虚乌有,仍难阻好奇满心,竟一路追着紫薇的影子寻到大明湖,与其说观湖赏景,不如说特意造访夏雨荷。 适时,轻盈的蓝色衬着殷勤的丽日,依依和风拂弄出春的意蕴,只在视觉的细微间,方廓清节令本来的面目,虽然绿色很固执的顽强,但已无法掩饰明显的龙钟老态。红、黄色斑驳点缀,加重了季节呼吸的沉郁,再渲染枯色和灰色的断带,让情绪不免刚刚安受错愕的抚慰转眼又多了似是而非。 缘堤行,娉娉袅袅的水影浩渺,倒映着山的空濛,树的硕密,鸟的悠闲,风的调皮。曲曲折折的路顺了桥的转环时而探头探脑,时而幽深莫测。长廊高高低低,牵扯这一处亭阁,勾连那一方台榭,才见嶙峋突兀,又见舒缓雅致。 妻无语,轻挪碎步的徜徉,专注的神情,掠过湖光山色,穿透色彩缤纷的围屏。她专心地寻找,是寻找那个故事里的人物,还是期望印证心里的某些波动呢? 我走得心猿意马,一忽想起了一千四百年前循泉而来郦道元的《水经注·济水注》:“泺水北流为大明湖,西即大明寺,寺东、北两面则湖,此水便成净池也。池上有客亭,左右楸桐,负日俯仰。目对鱼鸟,水木明瑟。可谓濠梁之性,物我无违矣。”一忽又跳跃到宋神宗熙宁四年醉乐湖滨的曾巩,一咏堪破心中事:“何须辛苦求天外,自有仙乡在水乡。”一忽还遥念生于厮长于厮的辛弃疾和李清照,泛舟轻波之上,一个因浩淼的湖水而豪放,一个为纤弱的风情而婉约。自然也翻腾过元好问、铁铉和刘锷,而且更少不了那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风色半城湖”的广告语。 四时风景犹在,往事已越千年,才子佳人们热热闹闹地来又悄无声息的去,湖里的水依旧,岸上的风依旧,大明湖的风度似在热闹之中更在热闹之外,所有轰轰烈烈的故事,都以安静作了结局。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以至心的期望把那些模糊的情节演义出七彩,湖才有了血脉,景才多了风骨,人们也有了可恣意的随想。“假作真时真亦假”,湖当清醒,我却痴迷。 沐风“雨荷厅”,但见莆黄苇灰,暗绿的荷池莲叶残颓,蓬枯梗抽,根本没有琴声悠悠、烟雨漫飘、大珠小珠映花红的陶陶逍遥。“这儿真的就是夏雨荷与乾隆相恋的地方吗?”当疑问触痛了真实,才猛然被唤醒。季节当在有意提醒,历史和现实的“艳遇”不过黄粱一梦,想象的虚无经不住岁月的冲洗,只要轮回里曾有风光无限,就会有伴生的荒寂不堪。 “雨荷”的大明湖,载着风情万种的痴情,缥缈羽化,那绝色风景是她的脸,那柳是她的青丝,那湖是她的明眸,那亭台楼阁是她的心绪,那风霜雨雪是她的感慨:“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可依然感激上苍,让我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怨、可想的人,否则,生命会是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凭栏望,俏立的垂柳拔直纤瘦的脖颈,绵长的发丝飘柔地披散,遮住曲线有致的蛮腰。清风曼妙,笼烟扶摇。涟漪潋滟,粼粼波光簇拥在水一方的历下亭,红柱青瓦,似一位谦谦君子坦荡卓然,难怪杜甫击节“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北极阁端坐云上,烟缭雾绕,钟磬声丝丝缕缕。汇波楼绿瓦明甍若隐若现,翘角挑梁上的风铃叮叮咚咚…… 大明湖,雨荷,一辈子。 陌生人的微笑 进宾馆大堂,边办理入住手续边问:“去趵突泉得怎么走?” 服务生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瘦瘦的身形,白细的面皮,无框近视镜,闪着一对真诚而友善的眼睛。 见我问,他边有条不紊的忙着手里的活计,边回答我的问题:“来旅游的吧,去趵突泉坐酒店门口的5路车可以直接到的。” 就在我收拾证件的空儿,他已扭身出了吧台。拉住我的手到窗前一指:“先生,那就是5路车站,你坐7站就到了。不远的,不过别坐反了。”这举动大出意料,刚要程式化的道声谢,却看他满脸的微笑,“先生,第一次来济南嘛?趵突泉边上还有五龙潭,大明湖都不错的,顺路去看看一定会有好心情。” 我礼貌性回复一个微笑,但这微笑有些僵硬。 上5路公交车,人不多,挨近后车门竟然还空着俩座位,坐进去才发现这是一辆双层巴士。同样的电子报站,同样的刷卡声,同样的上上下下,似曾与坐过的所有巴士并无太多区别。闲眼淡扫,相当诧异身前居然矗立一位彪形大汉,黑墨镜、黑脸膛,黑兰色警服,装备齐整,威风凛凛,给人说不出的压迫感。我猜想这应是济南城市特色,公交车上因为他的存在足以让乘客安心,让坏人震慑。我则有意地反感这种威严,完全因为他冰冷和某些缺少善意的眼光。 过三站地,妻小声嘀咕:“上车时也没看,趵突泉是不是站点啊?你可仔细听着点,别坐过了,到时该找不到了。” 没想到制服大汉竟回过头,“再有4站就到了,趵突泉北下车直接是公园门口。”浓重的山东口音打了我俩措手不及,他黑红的脸上嘴角微翘,甚至还挤出两个浅浅的酒坑,可以感受比刚才的冰冷温情许多。 没等妻道谢的尾音落地,我忙微笑的点点头,显然这微笑松弛不少。 下车,日头正直上直下,肚子拉响警报,妻提出先补充体能再赏风景的要求。 穿行在陌生的街头,高楼大厦围成一圈一圈的禁锢,层层阻断视线的距离,尤其一片一堆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光,白花花地扰乱,晃得心里生烦,生燥。索性低下眼角,只注目脚尖的一步距离。同向或迎面的行人来来去去,急匆匆擦肩而过,忙乱的脚步连陌生都显得多余。 筋疲力尽之时总算在关帝庙对面觅得一满意小店,虽不明就理但匾额上的一个“醉”字吸住了我。推门而入,里面嗡嗡营营。择一靠窗拐角落坐,抄起菜谱粗略浏览便随口叨出四道小菜。服务生机械地按着点菜器,刚重复要传送后厨,一声清爽的女音响起:“先生,这儿的菜量蛮大,恐怕你们吃不下四个菜,少点俩足够,免得浪费。”循声侧目,邻座两个二十多岁左右的恋人相向而坐,面前两个空盘子证明他们已经吃完了。 女孩胖胖的圆脸,流行的发式,甜甜的笑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听口音,你们是来旅游的吧。”妻亲切一笑:“是啊,谢谢你啊。” “没关系的。我们是这儿的常客,你们点的醉排骨和铁锅片片鱼是招牌菜,估计你俩都吃不完,不需要点那么多的。” 服务生略迟疑,我赶忙说:“听人劝吃饱饭,就点这两个吧,其它的不要了,麻烦再来两瓶崂山啤酒。”心情大好,不喝酒一定不对。 三个简单的微笑丰富了初冬的质感,让我暂时卸下忧虑陌生的包袱。 我何时害上的这病?耐下性子思考这种病应该随年龄的增长衍生。岁月毫不留情地忙碌,害我气喘吁吁又难以慢下脚步,因此才有了忧生短,虑活难,恨命薄,怨运浅的种种不如意。带着压迫感地奔波,若行走在漫长的黑夜,怎能不提防忧虑的袭来?虽有时也试图打破忧虑的硬壳接近内部的柔软,但偏狭的阴气弹压,只能任那种病态逐渐恶化。于是,逃避成了排遣的唯一选择,但无论如何都甩不脱忧虑的纠缠,折磨施了妖术一样操控着心智,矛盾、迷茫和抗争拧作一团,直到把自己埋进惑乱的陷阱,难怪闭上眼睛就作噩梦,睁开眼睛的天只有巴掌大小。 陌生旅程,幸好遇见了微笑,而且来自三个陌生人的微笑。如果宾馆服务员的微笑是职业所需,那么他继续的多余举动则带着一份热心;如果制服汉子的微笑是性格使然,那么他的回头就存了亲和的热情;如果偶遇姑娘的微笑是心灵的释放,那么她的热诚就拥有了温暖的渗透。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内心的主张很惊慌,是外面的世界错了还是内心的主张错了?陌生不是忧虑的引子,冷漠一定是自闭的结果。惊叹陌生城市的风景拉开视野的张力,更惊喜陌生的微笑击碎习惯的壁垒。 黯然源于过度的凌驾,不管怎样的随心所“欲”,都给自尊、自大和自卑都加重了太多的负荷,自我哪能不忧虑陌生?可笑一直以为行走在无尽头的黑夜,其实是心里还没有升起阳光。 幸遇石老 石老,石英也,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未识尊颜,却对他的字甚爱有加,可谓早期资深的追星一族了。拜读过《武夷山的雨》:“洁白的云丝终日像柳絮飘浮在林梢之上,偶与山野人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遇合,便发生了奇妙的溶解。”我留连徜徉的雨趣;品味过《谒虞姬墓》的自言自语式:“整个这一带却静得出奇,好像历史在沉思?不愿噪声打扰。”我咀嚼徒叹的奈何;欣赏过《感觉中的垓下》那句“无论是刘邦、韩信,还是霸王项羽,真正的赢家似乎的胜者还是完全的败者,哪个也全无踪影。”我体味释然的宽怀。 潜意识无数次漫画他的形象,高大的、威猛的、英俊的、儒雅的、哲思的,甚至包括明星范儿、木讷类等等,似乎哪一种都达不到想象的充盈。 哪知机缘眷顾,在全国人文地理散文创作论坛现场,他就赫然端坐我的对面:灰白的头发,清癯的脸,亮灰色半夹克式风衣,罩住里层不修边幅的装束。若非主持人着意介绍并由他略带颤抖的声音宣布论坛开幕,简直难以署信他就是我漫画过无数次的偶像。张大的嘴巴,惊愕、激动而又不可思议。 趁乱哄哄拍完集体合影,我赶忙挤近他身旁:“石老,能和你拍张照嘛?”他笑得很慈祥,没有名人的倨傲,也不见时下腕儿们的狂冷,反而特意把我拉到一个人相对少的间隙,站得挺直,左手插兜,很庄重地迎视镜头。 吃早餐,石老来得晚,端着餐盘径直坐到我身边,一桌人充满敬意地压住谈兴。他很放松的略展微笑,丝毫看不出耄耋之年的老态。 “石老,每天都这时候起床嘛?”话里的意思可以多重理解。 “不,每天5点就起了,但都是这个点儿吃饭。” “啊?5点?起那么早啊,看电视嘛?”一般老年人的生活习惯。 “不看电视,太浪费时间。而且那电视也不会开,求人开多添麻烦,何况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每天早起就是写点东西……” 话匣子打开,石老的健谈超出想象。聊经历,他说从战争年代走到今天,知道什么样的日子需要珍惜;聊见识,他说因为喜欢一本地图册从小就存了走遍中国地级城市的愿望,目前已走完了9成,还得抓紧点时间走完;聊创作,他说每天都要有思考,不能轻易浪费时间,要把所有的思考和良心相比对,不能为了某种“跟风”就胡写瞎写。甚至聊起“老和死”这两个别人避之不及的字眼,他到坦然乐观:“都已经这个年龄了,早就准备好了,有什么可怕?只要不叫,我一定不自己去。”最有意思的是聊起时下的某些人某些事,他拈来一件特别的事例:“严监生(儒林外史中的人物)和他咽气前伸出的那两根手指头。”言毕,还像模像样地伸出两指,极具冷幽默地牵动人的联想,不由点燃大家的谈笑风生,连我的小心翼翼也被渐渐剥脱,情不自禁地加入到热烈中来。 紧凑的采风行程,从冷雨中的黄河口湿地、到园博园,再到天宁寺,他身轻脚健地走在队伍前头,丝毫不逊年轻人。边走边聊才了解这般年龄的这般体力源于他早年从军的好底子,更是到现在往返十多公里上下班坚持步行习惯。讲起当年的紧急行军,当年的辗转作战,倒流的时光在他的语气中竟然轻描淡写。谈起当年的文革,当年的牛棚,沉浮的屈辱在他的戏谑里如此柔肠百结。 拒绝组委会专门安排的轿车非挤上我们乘坐的大巴,他说:“我不喜欢那样安排,都是来参加活动的,为啥偏要搞特殊呢?”就因这份执拗让我们开心地领略到他的另一面。 旅途中,一上车便有人闭目养神,有人鼾声骤响结伴周公,有人临窗冥想,还有几位年龄稍长的则“调嗓”取乐。原以为石老也会养精蓄锐,哪知他却加入到飚戏的行列。一段《贵妃醉酒》引来一片喝彩,闭目养神的睁开眼睛诧异寻找,临窗冥想的发现新大陆一样跃跃欲试,票友们则齐声起哄:“再来一段,再来一段……”他毫不推辞,续唱两段青衣,唱罢脸上红光奕奕。车厢里顿时开了锅,接着就有唱有和的,还有从手机里选曲配乐的:谭派、麒派、马派的老生,梅派、程派、张派的青衣一波接一波,这边没等撂下,那边已经开腔,大巴车顿时串场成票友会。石老显得更兴奋,时而随唱捧场,时而交口称赞,时而和大家品评各流派的腔调程式,让我们这些离戏曲很远的都染了兴致。当然这兴致包含对票友们的艳羡,包含对戏曲的惊奇,更多的是对老人家富于感染力的强大内心和没有端着名人架子的仰视。 一个“名”字挖空过多少人的心思,浮荡起多少人的心气,又让多少人难以自持?其实那个“名”字也不过一件可大可小,可长可短的外衣,有的人穿得很狼狈,像小丑的戏服,有的人则穿很得体,超凡脱俗。所以当石老从无限虚化的漫画里走来,我笑纳了这个名人泛滥贬值的年代什么才是大师级名人的真实。“名人”何其多?石老很特别。 “死亡是人生最大的失败,只要坚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他不经意的一句话轻轻地点开了我淤阻的穴道,让经脉开始顺畅,气血逐渐充盈,焦虑和恐惧的阴影在沸腾的阳气里消散。我已然明白,人生就是演一场活着的小戏,只要倾情入戏自己觉得足够精彩,何必在乎看戏的种种挑剔? 打开生锈的心锁,活着应该如此简单。 登上玉皇顶 踏上“天阶”的瞬间,我已一头扎进玄幻的旋涡。 时光倒流,2500多年前的某日,一个面色凝重的人正驻足红石崖下,遥观闲云无心,深望薄雾拂林,苍松翠绿间,一条荒径曲曲弯伸向远方。 他带着满腔的疑惑而来,疑惑盘古蹊跷的倒下,那孤独是碎了一地还是裹藏进了山顶;他带着质朴的思考而来,思考为什么远古72位首领都曾设坛封禅,祭祀天地的理由或许泰于山或许高于天;他还带着莫大的不解而来,不解周室衰微礼崩乐坏,泰山老奶奶的值守何以因时而异因人而迁? “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当他以“问道”之心探询济世良方信步直上之时,智者和仁者的光晕已经不由分说地罩住他颀长的身影。他是下定决心到泰山之巅遥望思想的远方,但他不知道这小小的一步正聚核一颗历史的恒星,泰山成了他的代言人,他成了泰山的灵与魂。他更不知道2000多年后,他的一群“死忠”信徒在此地立下“孔子登临处”的巨大石坊,彻底把他刺青到泰山的皮肤上。 穿柏洞森森,越壶天阁凛凛,翻上回马岭,我闪转腾挪在宽宽窄窄的石阶,大汗淋漓犹不舍无限贴近的窥探。 多少次之字形的攀登,他都应该感受举步维艰,每当换气拭汗的空闲,3000万年形成的沧桑褶皱便堆上他的心头,步步登高的忧患潜意识汇流着《春秋》大事。于是,那些巨石、密林、荒草、野花都在尘埃里鲜活,撞进瞳仁,爬上头顶,吻住芒鞋,缀满长衫,诱引着他忽而高吟风雅,忽而浅唱颂歌,慎思《诗经》的山川实重、风月虚华、人性乖张,篇篇章章本不具使命传承,却催生一代又一代人的深度辨析。 十八盘的云梯,立陡得狰狞胆颤,紧张得不敢回头,只能咬着牙搏命那一线云天,就在心浮气短将要失力放弃之时,南天门恰当的豁然兀立。券石起拱的石门顶起巍峨庄严的摩空阁,人和神就在这道门下进行了分界,能走过去的神和走不过去的凡人该有着怎样的差别?悲欢生死就是欲望回归现实的确切答案。 我清楚他来时尚没有这道界门,但当他抖落打着哆嗦的汗珠,趟风踏云,踅步瞻鲁台,以空朦的眼神看小天下的那一刻,此门即虚空为界,他已修成堪与泰山老奶奶比肩的正果,给其后那些追逐他的足迹络绎不绝而来的所谓饱学贤达之士,只留下的仰望的慨叹,还有慨叹之余的某些心理落差。 登上玉皇顶,有种神清气爽的开阔。极目苍穹,深邃的蓝猛烈地吞噬着太阳的光色,彰显汹涌的云潮起潮落,翻滚的浪涛拍碎泡沫的嬉戏,逼迫山与天的无限接近。脚下,若隐若现的群山匍匐,像顶礼膜拜的此起彼落,又像众星拱月般的听经诵讲。 玉皇殿至高无上的肃穆安坐,有神的貌相,更具主宰者的威仪。殿前,几块不算出众的顽石懒散地堂皇,“极顶石”三字已亮明身份,无疑这就是历朝历代的燔柴祭坛。石头的懒散只是表象,堂皇才是真正的内涵。可以想见,自秦始皇封禅以来,它们目睹过12位帝王的受命于天,见证了所有王朝的更迭变换。拥有如此的阅历,岂能不堂而皇之?即使真的不出众,也因为它们生于泰山,栖于玉皇顶,天意的偶然也注定出众的必然。 谒拜祭坛,他内心一定百感交集,泰山之高不过脚下,天空虽大犹在心中,人才是万世万物的焦点。但他一定难以想象,仅仅几百年后,他也会被抬上祭坛,竟和那几块石头媲美。从此,在庙堂正襟危坐享受香火,无法不让人想到“有求必应”的神仙。高规格的太牢祭祀场面,怎会不让人浮思苍龙出世的传说?传播教义育化众生的儒家宗主,岂能不让人满怀礼拜之畏? 若究其实,他很无奈。十五岁前与一般的孩子无异,从事着各种繁杂劳动(“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十七岁丧母,十九娶妻,二十岁才混到个管仓库的小吏(委吏),二十九岁师从襄子学琴。如此平常的履历丝毫没看不到任何特别之处,即便放到当下的职场,恐怕要比普通还普通。虽然三十岁以后,开始努力治学,严谨作人,热衷“庙堂”之事,但所得到的除了不断被讥讽、疏远、排挤之外,就剩虔诚地周游列国十四载,饱经有家难回的饥寒交迫颠沛流离,还有比这更失败的人生嘛? 若论其理,他很无辜。当他生逢乱世,独辟蹊径作教书先生的时候,一部《论语》教育的三千弟子只有贤才七十二,却成全了“万世师表”的教育家名头;当他满腹经纶,呕心沥血作政治推销商的时候,化儒以道没得到诸候们的足够重视,还差点被活埋进秦始皇挖下的土坑,谁知未斩尽的残根却长成后世绝对核心的显学;当他处处碰壁“丧家犬”般作回时光过客的时候,“罢黜百家”降下绝处逢生的甘霖,自此他不但还魂转世,头顶还冠上“先师尼父、先圣、文宣王、至圣先师”等等无以复加的高帽。 若怜其苦,他很无助。喧嚣的背景下,他的思考曲高和寡,没人能走进他的内心?空见高山流水但难觅知音。浮躁的涌动中,他的眼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个人的奔跑怎能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世风日下的沦陷,他的无能为力被狂沸的乱象嘲笑,难怪临死之时犹在哀唱:“泰山其颓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这应该也算他的宿命,不属于当代,却永生于后世。 当然,被追捧的圣人绝不是神,因为他没有变化莫测的本领,也不具威力无穷的统治力。他脱胎于凡人,只因炼就强大的心里,能耐住寂寞,坚定自己的信仰,以道德高尚养育浩然之气传播正能量才终成超凡脱俗的圣人。也正是这种性格才有机会担当现实和需要的双重选择,思想也就在这样的双重选择里决定了历史走向。虽然思想有时阴差阳错的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有时也会以某种高调的姿态蒙蔽不谙时事的人,但时间的淘洗不会走过场,是沙子就要沉底,是金子必定闪光。 历史从来不会无原则巧合,当少数的追捧潜化成普世的认同,这追捧流行到现在就不足为奇,五岳独尊的泰山如是,孔子亦如是。 走出揣测的意兴,挥手孤寂的玉皇顶,踏凉凉的风原路返回,刚刚见过的那些冷硬石阶变得亲切,那些雾瘴的山峦变得清新,而且那些从李斯以降的惹眼石刻忽然失掉了内涵变得涂鸦一样怪诞。他也开始在我心里落下云端神坛,进而摇身一变成悬壶济世的“郎中”,只不过他以“望、闻、问、切”之法诊脉历史的病症,然后根据“常见病和疑难杂症”的病理,开出一付“三纲五常”的组方。 呵呵,泰山!唉,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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