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出门便被大雨拦在路上。 那天,我在距家百米开外的菜市场避雨,发现身旁有个卖香蕉的摊位,摊主是个老头,高个清瘦,眼角布着细腻皱纹,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 他卖的是福建漳州的天宝香蕉,看上去品质不错,而且价格比其他摊位的便宜。我想:一定是那种硬心或不甜的。老头见我不停翻看,便拿起小刀割下一根递给我。 一根吃下去不买还好意思走么?我没接手。接着他剥开外皮递过来,说免费白送的。他敢这样让人尝,估计品质也不会太离谱。于是,我选了几根连同他剥好皮给我的一起过秤。 雨下最大时候,我就坐在他的小马扎上吃香蕉,它的口感和味道都不错,权当午饭吃个饱。真是意外一场大雨,送给我意外一个便宜。
过了很长时间,一次路过菜市场时突然想起,扭头看,居然又见到一案鹅黄色香蕉,一张平和清瘦的脸。我拐进市场前后转了一圈,发现还是他卖的最便宜。打过招呼,我选了半把放在秤盘上,说:薄利多销。老人家很懂得经营之道啊!他所问非所答:我每天只卖两筐。一般上午十点就回去啦! 我老谋深算道:价定的低货卖的少,那一定是有很好的进货渠道。他谦卑地一笑:货都是批发市场进的,我只赚个毛利,够每天的生活费就行啦! 我还想追问什么,只是碍于他生意,只好作罢。 每年我吃香蕉次数跟吃药差不多,少有的几次我都就去他那儿买了。可以说是人熟好说话,买个放心;也可以说是图个物美价廉。 有天发现,老头摊位上是位胖大妈在卖木瓜,我便好事地走过去打探情况。胖大妈衣着破旧,汗渍斑斑,衣襟还残留几处饭痂。她身边有个半岁大小的男孩,脏兮兮地上下里乱爬乱抓。 或许都是北方口音感觉上“自来亲”的缘故,她虽皱着眉头一脸烦躁,却并未影响跟我交流。她告诉我:老汉七十多岁了,没老伴没子女,每天就靠挣这点钱过活,日子恓惶啊!有时就蹲在摊位边,喝碗稀饭算一顿饭了。 这时,她抬手吓唬正在糟践木瓜的孩子,骂骂咧咧训斥半天,而后回过神来冲我道:人是越穷越折腾。这老汉看张报纸就动了心,跑去报社认养了个贫困生。几年下来连个面也没见过。你说咋能指望这个养老呢! 好像每天他都卖不多。我说。那得要有本钱,像他这样的能投多少呀!她不屑地说。 听胖大妈介绍后,我回家路上生了恻隐心,暗自掐算自己每周、每月以至每年能买几次,能让老头赚我多少钱。 之后,我去他那买的次数增多了。开始,我不让他给我找零。后来却变成他不收我零头。再后来,他居然还要给我优惠打折。好几次付钱时我无奈地笑:这点事怎么让我们搞得像一场学雷锋活动。 重阳节前夕,得知哥们要去养老院慰问,我顶着想吃回扣的嫌疑,硬是带哥几个赶到老头那里。谁知他还不领情,听我们要包圆说死都不卖。他的理由就一条:每天都有固定的老客户,不然都要白跑一趟的。 这种死心眼的人活该受穷。我气得脑门跳了一上午。
一段时间过去,一切如旧。我闲来照常去,照常吃着往回走。他也照常冲我点头搭腔,照常拿起香烟递给我抽。没生意时,我俩有一句没一句聊天,他劝我少喝酒,别熬夜,学着用凉水洗澡。还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万佛寺许多故事。 他说自己有两儿一女,老伴腿脚不好。早年全家都靠他卖香蕉支撑,日子过得很清苦。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大的去了美国、小的留在澳洲,女儿嫁到了加拿大。老俩口日子也好过了。他告诉我:老伴钻石戒指玉手镯,浑身披金挂银,有花不完的钱。享了几年福不享了,去寺院当了尼姑。后来尼姑也不当了,往生去了西方世界。 他不知道胖大妈跟我聊过他的事,所以讲得很动情,喜形于色的。问到他资助的那个高中生时,他甚至说:如果他能考进重点大学,就给他一套榕城市区的大房子。 看着他满脸稚气幸福满满的样子,我觉得这种快乐是真实纯粹的,就像我幻想中了双色球一样。平凡人琐碎操劳的日子,有时需要借助一些幻想强调自己的存在,需要释放积压很深的叛逆情结。 一个七十多岁人呐呐自语,与真实和虚假没多大关系。他只是需要一个忠实的听众和一个倾述的环境,能够使他顺畅地讲述故事、描绘理想、满足心愿。而我呢?也不像表现的这么自信和伟大。我隔三差五来这里,无非是想寻找一个机会,捕获适合的对象,以此喂养我虚荣的心志和浅薄的慈悲。我们各有所求,同时也各有所得,彼此抱团取暖。 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多进些货呢?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已经很给面子了。我这么个卖法会影响其他人生意的,换别的地方早被撵走啦! 我相信他本质是善良的。否则不会有这样的善良的谎言。
今年腊月,美国的福建某市同乡会几位头脑人物来榕,意在借传统佳节联络亲朋好友,加深感情。同时疏通上下环节,争取加入市区政协组织。事后,我跟几位同事应邀参加了陈会长的答谢宴请。 那天我西装革履来到酒店,见面寒暄几句,陈会长便引荐我们认识他在大陆的唯一亲人。来到主位旁,陈会长老父亲起身与我握手,刹那间我惊呆了:他就是买香蕉的老头。 老头认出我后,激动地向儿子唠叨我们的交往,一再强调我是个好人。而我挥不去那个心态很不好的胖大妈身影,脸面上显现着几分尴尬与惭愧。 酒后微醺,宾主畅聊。陈会长介绍说:他们是靠父亲当年卖香蕉出去的,后来他们有了产业,但凡有闲钱都给他们,父母花不完买了不少房产。如今母亲去世了,光榕城不动产月租收入就有大笔钱。只是父亲坚持自己的生活费自己赚,子女们理解不理解还不都一样。 老头稳稳坐着,吱吱地抽烟,眨眼看着我们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我突然觉得这老头很耐看,就像一座老窑口里许多岁月积淀,平凡劳作之中的秉性,清贫淡泊之上的坚守,纷繁杂乱之外的透彻。我不认为他这样做是一种伟大,但他很高尚,是那种对现代社会文明认知的高尚。他在金钱面前拒绝物化,保持人性真实与清醒,以劳作善待人生,评断贵贱,我行我素,不亢不卑。 这世道沸沸扬扬的,有钱人允许张扬,没钱人可以羡慕,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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