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的约
没遇上他前，他觉得这辋川天生就是我一个人的辋川。遇上他开始，他觉得这辋川如果没有他来，那还有什么可看？于是，他约他：能跟我一起玩么？这一约，便约了他遇见他后才开始算起的人生。
王维遇上裴迪的时候，以提前生长十五年的身心站在他的面前，而裴迪，如刚刚露出半脸的月华，白衣胜雪，清清皓目，如地动，一下子就震出了王摩诘倾盖如故的喷薄。
王维想，我陪你去长安，你陪我在辋川，岂不是好？长安一路，裴迪恭敬多于相交，辋川暂游，已然是抛下了仰望，而是诗句间用平视甚至是亲密相和。裴迪以为他只是偶过桃花源的武陵人，只是他没想到，那一部桃花源记里，王维早刻下了他的身与名。
裴迪游过了辋川，只是游过，最终他必要再融入那个叫俗世的江湖。所以，他看不懂王维的挽留，甚至当王维把春天的辋川都说成一朵花了，他还是没来。可王维从来不曾失望，不然为何会在秋天听暮蝉冬天拄杖倚柴门这样的凄惶里，都不曾冷落了期盼。连为他传信的卖黄柏的老药农都生了烦，可是，老王不，老王还在继续游说小裴：来吧来吧，那些豪言誓言都不过是朦胧劫数，隐居山水之间，才是最好的喜悦。
小裴同学终于还是来了，虽然这赴约有点儿晚。那年秋天，他来了，不只陪老王走遍了辋川，甚至还在辋川边儿上置了别业。那时大概是老王同志最心满意足时候，酒足饭饱，或幽篁里，或小裴家阳台上，二人诗间你来我往，把个辋川当话题，顺便再把情意掺进去，这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可是，小裴同学还是对老王说了声“抱歉，再见”。虽然置办了别业，那也不过是贵公子的度假山庄，而有名有权有利有势可拼可斗的庙堂，他真是抛不下想往。老王却巴巴地还扯着小裴的衣袖问：王孙王孙何时归？
小裴没再归来，老王也被人从辋川拖了出来，拖进了囹圄，后又进了朝堂，离辋川，他也是渐行渐远渐不望了。他与小裴公子的最后一面，是菩提寺问罪的那时，小裴有情有意的奔来了，到底他是放不下那个眷恋他他也敬慕的人。那个散淡清和人，已弄哑了自己，再没有亮亮的笑和温润的眸。小裴哭了，那时，心头剧痛。
可笑的是，王维致仕了，小裴却终究没能全身而赴功与名。从此后，天涯两端，首尾不见，老王越发倦了喧嚷，而小裴，当是时时回味那个叫摩诘的曾给他的句句护佑声声温柔和一笺笺相邀。不然，如何在最后再见不到那个人时，小裴对旁人说出一句：莫学武陵人，暂游桃花源。他是那个错过的武陵人，而给他桃花源的人，留给他的，原来不是剧痛，而是至痛。
小裴终是悔了吧，那个约他的人，那个想跟他一起白发如霜的人，他愿欣然赴约了，却已是不能。所以，剩下的，全是相思。王维曾问小裴“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多年后，小裴在心底默默回答：深，远比你给我的，还要深。
爱我的和我爱的
为何李白没恋上杜甫，只因为，相遇来得不是时候，不是太早，而是太迟了。那年遇见，李太白45岁，杜子美34岁。而当李白能慷慨示爱 “吾爱孟夫子”时，老孟已步入中年，而李小白正当二十多，盛气凛凛，激昂而怀揣仰慕完全有勇气宣泄的时刻。
杜子美的一生诗文，几乎都是在追逐着李白的脚步，那些明着帮衬暗着上心的激烈笔墨都只为李白搭构。他也遇到过许多人，他也得许多人的倾心相待，却都不及太白一二，因为那是他心头上的最相思，永远不成灰。只是这相思于李太白来说，太薄了，只一次相见一次轻手挥别，留下一二句的二三分思念，而后，记忆里便没有了杜子美的排位。
可李白他原不是健忘的人啊，他记得孟夫子，他从高调示爱，到以句句诗文来证明孟夫子如何值得他爱，白衫落拓，固执一生。我从来不信爱一个人可以毫无理由，就如李白爱孟浩然。那时的老孟刚步入中年，进可攻退可收的年纪，色不魂予，仕不拘志，青丝可饮，白发余欢，他已然炼成为生命中的免疫体，而李白正正是受红尘俗物攻击蛊惑的时候，所以，孟浩然必是他前路的丰碑式人物，如何不如此外放的狂恋？
可是，这个小李子的狂恋，于老孟夫子而言，半点涟漪都掀不起，也许就如李白多年后面对杜甫时一样的心理吧。他们，都不缺人来爱。浩然老兄有很多人爱也爱很多人，甚至他连爱红尘都爱到俗透却也可爱至极。“头上白接篱，倒着还骑马”，醉态之下，“笑杀襄阳儿”。烂漫而恣意的人呐，如何能李太白一个仰望就能吸引住他已入世却出世的目光？
于是，王维可以，刘昚虚可以，张子容可以，王昌龄可以，爱我可以，我爱也可以，所以，小李子，你排老几？我忽而猜测，或许老孟兄最爱的是王昌龄，于是命断于此。一个见面就让孟浩然忘乎所以了，所以，喝吧吃吧，什么忌口不忌口患病不患病的，都忘却了，于是，用生命来成全了这爱。
从此，小李子在黄鹤楼上的愁是真的散不去了，因为让他犯了痴痴相思的那个人，不仅从未想与他共白头，而且，还甩了手走人了，天上地下的，他打马都追不上了。他原本想用“吾爱孟夫子”的口号先排队来个预定，可是，你爱的人，他未必爱你，而爱你的人，与你预约，你也未必理会。李太白永远也不知道，杜子美大半夜的抛了床上的妻，站在窗前对着头顶月亮傻傻笑时，想的是他与他的唯一那场相遇。
所以说，不负相思才好，负了相思，你付的相思，也容易出逃。
隐忍的王
最好的感情当是青梅竹马。刨去他们的少年不知事时光，刘禹锡和柳宗元，当得起青梅竹马的感情。他们只差一岁，一同学习，一同考取，一起做官，春日驰马，秋日执盏，这天下，仿似只有两个人的江湖。
可是，到底行云水墨之上，还得看江山荣辱兴亡，所以，他们要遭受那些情意的颠沛与迁徙。“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我不想这样没形象的眼泪连帽子系带都打湿了来送别你，可是，此一别，我真怕呀，再见会是什么猴年马月。这是柳子厚的凄凄模样。而刘梦得呢，他也怕呀，所以，一直徘徊在分离的衡阳，就是不想各自背身走。
两个人青梅竹马情还在于，他们的心思都一样，他们相约，二十年后，一起出世耕田，发顶稀黄也要彼此相望至死不休。只是，那情缘谁想得到如此薄命，此一别，再无法续约。
谈起这两人，我总无法出口戏谑。这是两个深情隐忍人呐，对尘世的剥离又回报给彼此太多的厚道。鱼雁之间，他们从来不知如何大胆表相思，只借着你我的俗事，来维持隐藏的情怀传递。刘禹锡借口为孩子讨求柳宗元的墨宝，频频递信，而子厚慨然应允，殷切回文。知道刘禹锡喜欢医方，柳子厚也是细心为他收集，并以身试药，才放心寄去。
在这份情意里，子厚生时，看起来比刘梦得多了一份勇气担当和体贴细微。子厚故去，刘梦得在全然不置信的号啕过后，一径担起了他的托付。照顾他的幼子，为他编辑诗文。或许他不只是在完成柳子厚的遗愿，更是在弥补那时的亏欠。
那年，刘禹锡扶母亲灵柩赶往洛阳，却在衡阳处得到了柳宗元的讣告。柳家仆人匆匆而来，恰赶在衡阳，这个他们当时舍不得分手的地方。那时的言语未尽，今生都再没法诉出于口了。这是上天的报复吗？那个“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的清冷纯净之人，我的余情，都来不及给你。
柳子厚身去后，刘梦得独自又活过了24个春秋。在这24个春秋里，他一步步又踏回长安，可是，玄都观还在，桃花还在，朝堂还在，大唐还在，只是那个为我申诉为我悲情与我看花上朝堂的人，再没有了。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少年情意，他们是彼此相思里最隐忍的王。24年后，当刘禹锡白发头上处处雪时，他只余轻轻一句：柳郎，我来拥抱你了，用我最快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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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16-6-29 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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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6-6-29 09:18
看书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