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我一生都会记得,你没有等到的那个春天。冬最稠的时候,你走了,一身清骨,一衣肃然,还有,一脸平静。仿佛默默告诉我,想念再深再切,也莫泪流,因为,你期待每次安然回首,都能看到我桃花初开的笑。
宿命常会蒙人眼,所有有你温度相陪的时光,我都不曾仔细问究过,我与你在生命之笔下是何等的模样。偏是当你走后,才知道在一个个刺眼的白昼和泛凉的清夜里追溯血脉的路迹。恍然发觉,你一生雪域,我却从第一声啼哭起便被你宠成绵延数里的桃林花开。你用雪峰的心墙,为我撑开敞臂的围暖,你将我的每一岁成长,定为你每一季的桃花节,在我的笑里,你饮尽庆贺。
有人曾对我说,你的生命定也是含有许多苦的。可是,凛冽时光里,那苦当是雪吧,被你挡在爱的帏帐外,只将那些煨暖的丹砂,融入我的脉搏。长大后,我才懂得,它在脉搏里游动的频率,叫血缘。
你走的时候,尤为平静,好似你安心放手。我望着你,只手握拳,把汩汩的痛强行湮平,不累赘你的安心。只因,你我都无奈懂得,纵有不舍,终要长大。我已长大,长大到不敢任性着一定要续完与你一生的情节。
你走后,我有时还会回到故园。故园的那株老桃树已被砍伐,那个坐在树下看你播种采摘的小姑娘,那个帮她拨开桃枝拂开桃瓣的你,都成了被切断的场景,从此,我最初最好的童话,都被封藏。
在你疼痛的时候,我曾为清瘦的你拂过发,擦过脸,那时,我还傻傻地以为,这陪伴,会不凋不散。你瞧,你把我宠得有多幼稚,幼稚到忽略了你痛的漫长和生命有时的短暂。
你走后,我没有对人说,我不只一身黑白,更是满目皆是黑白色。或者从此,我就爱上黑白,这样我就能还那样固执地爱你,一点不减的爱。在黑里我可以不必解开时光的心思,常混在从前的日子里。在白里,落下阳光斑驳,像绣了一件轻桃衣,纳着从前的记忆。
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没赋予我让人一眼深刻的美艳。我只感谢你,赐予我明眸,让它一直清澈,让它一笑如弯月。感谢你的英俊,衍生我还堪看的清清颜。你走后,这颜依然生得轻桃模样,只是,时光如一把玄剑,连鞘囊里都有欺霜的寒光,所以,这颜也只能是剑柄之上的桃花,錾刻的是曾经由你把持过的温热。
他们说,最好的遗忘方式,是时间。时间真的能让我梦里梦外的桃花都谢了吗,那我想早早准备一钵,收集那些桃花瓣,然后撒在余世的裙裾里,摊摆出不忘的姿态。我还想在时光里吟诵自己的真言,把桃花刻烙进檀木卷,用桃色渡向有你的岸。我还想用不老的目光做画,在那处灰墙黛瓦下,在那扇格栅窗外,画一株新桃正开,像你培植我的心,永不会躺下。所以,如何忘呢,这一世你携我而过的桃开岁月,早已是一部不随来去而寂灭的典藏。
你习惯沉默且走得匆忙,所以,没能把给我的叮嘱留下。可是,我知道那未出口的叮嘱:做一株最好的桃,因为有良人在等。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遇上良人,会簪一串桃开的步摇,会手捧桃开的轻粉,会戴上桃开的约指,会裙袂流淌着桃开,笑靥跳着桃夭的舞,与良人把余生相约。可是,良人又如何,仍不若你我,我们从不曾相约,却早早成为血脉里永远不可破的戒。
有时,我会想。或许,前生,我是那长安路旁的初桃,而你是笼罩宫城顺带拂掠我身的玄黄,所以这一世我总记得你的煦温,记得你最好的照拂。他们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不采信,我宁愿相信,我曾经只是一株桃。
你走后,我将疼痛揣摩成珮,桃枝的形状,錾刻一朵可温可凉的桃花,紧贴着心房。你走后,我将念念不忘研成朱砂,印成颈间的一朵桃花。我只希望,若有来生,听着桃开的心跳,看到仰颈间的那朵桃花,你会认得我。我只希望,若有来生,相逢的宴上,我们都别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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