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土包子!”如果16岁那年我听到了这样对我照片的评语,我还会嫁给那个口出厌烦语的人吗?想来,是会的吧。16年的时光里,父兄是我的天,我习惯依天而走。我也信,这片天能撑起我无忧的16年,必也会送我余生的好天色。
16岁,我坐在披红挂彩的喜轿里,做了安怡羞涩而笃定的新娘。我的嫁妆像小山一样,我的轿子在陆上走,嫁妆在船上水里行。直跟着我走进了那个挂着“徐”字的豪宅大门。从此,那个长袍马褂,锦绣衣衫,风流儒雅的男人,便接手做了我的天,只是,我未料到,从他接手那天起,我便与春天无缘。
19岁,舟车劳顿的我,倚在甲板上,等着异国的岸上,那片天来托我。第一次看到他穿西装,但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不耐烦在脸上毫不保留的呈现,比之前我们相处的两三年里更加明显。我是土气,却不傻笨,我能够感觉到他所有的反感和拒绝,反感我的前来,拒绝我的加入。那时,他的爱情正如火如荼,他没时间更没心思理会我。
那个女孩是个娇俏美人,才华横溢,才思敏捷,才名远播。他的天空下,到处都是他们的故事,沸沸扬扬挤占了我本就狭小的生存空间。于是,我带着残碎和孤苦的心情,离开了他的只掌之下,在他的周边辗转赴生。
柏林,最冷的绝地,我在那里,被他从指缝里挤了出去,天破了一个洞,我在那片空洞里,在一笺以离字为合约的薄凉之上,签下了我的名字。从此,我被他的烟尘薰笼,却再捉不到一片云当枕头。
两年后,他夺去我的断臂,却也没能成全他那副爱情的翅膀。彼时,他在文字里大吼:去吧,人间!我听不到,但我知道,他的人间里仍残存着爱情,而我的人间里,只有生命。
当我的一柱希望再次被命运斫伐,我开始甩开身上所有凄苦的粘虫,异国他乡里我不仰头,我只顾低头前行。有没有天空又怎样,我要在心上打上马蹄铁,嗒嗒地走,一直走到不怕拥抱旧日的时候。
当我再抚那张与他的新婚合影,当我再次拥抱稚子的暖柔身躯,当我再任由公婆殷切的目光熨帖我的青丝眼角,我知道,我那时的心上唯两个字:足够。
他的爱情总是沸腾着那个时代,那一片时空。一个精致生活风情万种的女子,再次踏上了他追求的兰舟。最好的姻缘,便是修成正果,但修成正果的,未必是最好的姻缘。可是,那与我何关呢,我早已是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
他亦旁观着我,他对那女子提起我,评语是有胆量有志气,外加一句,她是什么都不怕的了。如果说这是敬佩,我也不会有丝毫动容。是他把我从一个安稳的命题里,扯到了一条条否定的路口,而且指明,从没有正确答案。可是,他从没想到,他的否定加上我的否定,我竟逃出生天。只是旧日自己挣扎磨血而立的路标,成了一个个不堪回首的弹孔。
他的生命好象只为爱情而来,也执意为爱情而去。所以,他殒落在了最好的年华里,让那些悱恻的情怀还弥漫在世间,让那些眷恋还犹深,让那些缠绵还鲜活。我一直未曾离开徐宅,我想我不只叱咤商场,我更叱咤在那无他的宅邸。所以,30岁,我带稚子来敛他的残骨,来遮他今世的脸,来再为他套一次文衫长袍。
当我在异国手足带血般爬行时,他就已经被我立成了一处界碑,只一个字,“夫”。坚不可摧,和爱情无关,只和第一次被他牵起时的誓言有关,白首一生,于我而言,从无虚妄。
因他是夫,所以,伺奉双亲。因他是夫,所以,爱子胜己。因为是夫,所以要把他的过往收敛好。因为是夫,所以要安抚世人对他的宠爱。我精心为他拓印了全集。与我的日子虽俗常,他那些无关我的字句,却是泛着尘水里的异香。那些唱吟与嘶吼带着金黄,熬制出爱的药丸,留给后人治疗麻木与疼痛。
53岁,一封回信“综母生平,殊少欢愉,母职已尽,母心宜慰。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了结我的三十余年的寡居生涯。那个牵我手,让我着上白色婚纱,与我走进教堂,许下誓言的人,叫苏纪之。他浑身带着药草香,像是只为来慢慢疗我那些禁锢的伤,注销的情。我听从了他的招引,由着他向我一二三四的铺排着良辰美景的照影。那时,我看到了天,第一次看到大晴的天,有鸽子在飞,有草在长,有花在开,有钟声在响。那些照影,在阳光下泛着潋滟的香。
七十岁,苏医生带我游康桥,带我回柏林。
我看到了河畔的金柳,看到了柔波里的水草,我还看到了那个戴着眼镜的温雅青年撑一支长篙,笑着寻梦。而那时的我,才知道,我是与他从相遇便已然离别的笙箫,而苏先生是我不必放歌也不必作别的康桥。
重回柏林,原以为要需要多大的勇气,可是苏医生握着我的手,我们站在那座多年前的小木屋之外,我却能笑着对苏医生说:春天真好。七十岁,我才知道,苏医生不是我的天,但,他在十多年前,便是走进我生命中的春天。只是我在七十岁的手温里惊蛰,送给他迟到的春的觉醒。
后人说,徐诗人,是暖男。时光会告诉这些人,如果你不是他的辨认好,暖男也会生了冷僻的病,还害得你藏起几根白发,迫你在必胜与必败的纠缠里奔波,直到气虚,直到血凉。
我庆幸我在白发不及三千根时辨认到了苏医生,他是春日男,从我手中取走消音的上半生,让我为长命百岁吹笛。
八十八岁,苏医生已与我隔着生死天涯的距离。他听不到我最后的呼唤了,我就留下个标记,让他自己来寻我。就是那青石碑上刻得清晰晰的四个字:苏张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