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图书馆里的邂逅
宏情远渡
国庆节后,黄清文从老家回来有些郁郁寡欢,最先发现他情绪变化的是朱竹。朱竹与黄清文都供职于鹏程航运公司。朱竹是鹏程航运公司总经办外事秘书,黄清文是航运公司所属的《鹏程航运报》编辑。两名外地住家的单身职工,都住在鹏程酒店里。鹏程酒店是鹏程航运公司的下属酒店。酒店位于江畔,一共十层,黄清文与朱竹住在顶楼靠近西侧的一个房间,站在房间的门口,透过走廊的窗户西望就是狮子山上巍峨高耸的阅江楼;进入房间,临窗俯眺便见滚滚东去的长江了。 朱竹与黄清文三年多来一直住在这个酒店。他的记忆中,黄清文一直是个热情、自信、做什么事都很从容不迫的人。但这次国庆节回家后,不知怎么忽然就变得寡言少语、慵懒不堪起来。朱竹虽然奇怪,却也并未深想。中午到食堂吃饭时,刚好碰到《鹏程航运报》的主编江晨舟。江主编叫住他,说你与黄清文是好友,他最近情绪有点不对劲,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他才联想起黄清文最近情绪上的不正常来。于是便在下班前给黄清文打个电话,说晚上不吃食堂了,两人到“天来餐馆”聚一下。 “天来餐馆”是紧邻鹏程大酒店的一家餐馆,门面不大里面空间并不小。朱竹、黄清文是这里的常客。下班后,朱竹处理完手头的事立刻来到餐馆,黄清文已到了。两人落坐,点了菜还要了一瓶白酒。服务员上菜后,朱竹给两人杯中斟满了酒,说:“清文,最近有什么心事,怎么觉得情绪有些不对劲?” 黄清文抿了一口酒,说:“心事倒没有,这次国庆回去参加了同学聚会,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受什么刺激啦?”黄清文的坦诚让朱竹有些吃惊。 黄清文说:“这次国庆,我们高中同学举行了毕业十周年聚会,近50名同学到场,把酒言欢,气氛热烈,特别是能与郑如烟与严小波相聚,我们都很开心。但开心之余我也惭愧,十年前,我们三人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可十年后呢,郑如烟成了博士,严小波成为拥有亿万资产的房地产老总,可我呢,普普通通一事无成,想起来都很惭愧。” 原来就这么回事,朱竹心里倒释然了。实际上,在朱竹的眼里,黄清文的事业发展应当算是相当顺利的。他从古都海事技术学院毕业,毕业后便到鹏程航运公司,起初在一艘集装箱船上做水手,两年后便走上三副岗位。同时利用业余时间,他在企业报上发表了大量的散文与诗歌。三年前因文笔出色被调到了公司宣传部,任鹏程航运报编辑,但这些经历与博士头衔及亿万资产相比,确实有些微不足道的,尤其对于曾经十分优秀的黄清文而言,无疑在心里会有些失衡。 带着这种理解,朱竹说,“清文,我觉得活在当下最好,不要与别人比,即使比也与不如我们的人比,譬如比财富,与比尔·盖茨比我们都是穷光蛋,但与穷光蛋比,我们又是比尔·盖茨啊!” 黄清文喝了一口酒,说:“我没有刻意与谁比,这次,我们同学聚会,聊了许多话,但只有两句我印象深刻。一句是郑如烟讲的,她说曾经优秀的,也会永远优秀的。一句是严小波讲的,他说,人生只有放在历史的长河中规划,才会有真正的价值。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两句话,也终于想明白了。郑如烟的话是鼓励,小波的话则是提醒。我欠缺的实际就是这点——记得中学的时候,我喜欢物理,那时希望工作后能专门从事技术研究,做一名工程师,但造化弄人,没想到考取了海事技术学院,当时万念俱灰,是文学点燃了我生命中的希冀。上船后,本想继续着这份梦想,但既然从事船舶工作,就不能不认真努力,很快就做了三副、二副。虽然也写着一些东西,但文学梦早已被船长梦替代。正当自己憧憬着做一名船长时,公司一纸调令让我进了编辑部……从职业发展角度讲,我似乎很顺畅,但如果从人生规划的角度讲,我的人生目标是什么?我又要往哪里去呢?现在我与郑如烟、严小波有差距,差距的根源其实就在这儿!” “实际上,大家都差不多,谁当初没有理想,没有志向呢,但生活是我们现实的这个样子,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样子,没必要自寻烦恼。”朱竹劝慰说。 “如果在以前,我会赞成你的观点,但现在,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外界因素固然会改变人,可关键还是在于每个人自己把握。当初,我考取海事技术学院时,有些老师就劝我放弃这个学校,复读再考,但我犹豫再三,还是勉强入学了。可郑如烟就不一样,第一年考上了河南的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她果断放弃,重新复读,第二年如愿以高分考进了中国政法大学;严小波也是一样,第一年高考没能通过,头也不回地扔了书本,混入了南来北往的打工一族,摸爬滚打了十年,成就了自己的事业,所以,无论成功、成才还是成就,都不是偶然的,什么样的选择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你有具体的打算么?清文。”朱竹听到这,不仅理解了黄清文的感受,心里也有了共鸣。黄清文没有回答,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两人于是带着心事喝酒,一瓶酒下肚,朱竹差不多了,黄清文也醉意朦胧。 第二天是周五,由于《鹏程航运报》周一出版发行,今天下班前必须要将报纸样稿送往出版社。因此,黄清文下午校对好样稿就要去出版社,却被江晨舟叫住了,他关切地问:“清文,你最近情绪不对,有什么心事?” 在鹏程航运公司,《鹏程航运报》江晨舟主编迷恋炒股,不管报纸人所共知,但谁都不与他计较,一来他年龄大,再过两、三年也就退休了。二来他资格老,他做正处级主编时,宣传部韦博部长仅仅是公司宣传干事,公司党委书记张怀正刚从部队转业,还只是组织科长,就是秦飞宇总经理也只是经营部副部长。当然他不管报纸,也是由于黄清文的得力与出色,用他的话讲,黄清文在工作上早已主编、编辑一肩挑了,他现在最多算个名誉主编。 由于朱竹昨晚已打过预防针,黄清文对于江主编的询问并不奇怪,而且,他从心里面也很感谢江晨舟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关心,于是他对着老领导讲述了自己近阶段的困惑。 江晨舟听了,深思了片刻说:“清文,这几年,我一直关注你的,你是一个认真的人,有思想、有能力,从成就上讲,你觉得自己不如过去的一些同学出色,这也是事实,但我想,这不是你天份不够、努力不够,而是因为你的目标不明,譬如你刚才讲的,先做文学梦,再做船长梦,到了机关觉得学历不够又去参加自学考试,目标的多元化使每项工作平均着力,每一件事情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做当然不会有什么突出的效果!” “江主编,您是指?”黄清文并没有完全理解江晨舟的话。 “我的意思是——”江晨舟顿了一下,似乎寻找着措词,“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机遇与平台,在不同的机遇、平台上,成就是不好简单对比的,但一个人要活出自我,就必须结合自己的理想、兴趣、才智去设计自己的奋斗目标,才会从你这样的困惑中走出。比如说你吧,一直酷爱古典文学,希望在国学方面取得成就,这也是一种人生理想,但既然是理想,就要有配套的现实行动,就要放下其它不相关的一些东西,有舍有得,轻装上阵,人就会充实,也会有成就与收获,怎么会有现在的困惑呢。” 江晨舟这一席话,如透过云雾的一缕阳光,照亮了黄清文。他是个不乏行动力的人,下班回到宿舍后,便翻箱倒柜折腾起来。当他把那些收藏多年、尘封已久,页面已经有些泛黄的各类古典书籍翻了出来,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反刍着江主编的话,确实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过了周五,又是一个周末,两人照例八点起床,简单洗漱便到一楼餐厅吃了早点。吃完,朱竹拉着清文要到总台查住宿登记簿,看哪些熟悉的牌友住宿,准备组织一场,这对他俩以前周末本是习以为常的事。 但这次黄清文却说:“你多找一个吧,别算上我了,我等会去图书馆。”黄清文的想法昨天晚上已与朱竹讲了,朱竹虽然认可他的观点,但总觉得那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这次居然认了真。 黄清文去的是市古籍图书馆。图书馆位于秦淮河的西岸,距鹏程酒店并不远。这儿,黄清文曾经十分熟悉,在古都海事技术学院时就是这儿的常客。那时,带着大学梦破的落差,他曾发誓三年读尽图书馆的所有藏书。但事实上,三年时光,匆匆而过,不要说读尽藏书,仅一套廿四史,他按着顺序也只读到《明史》。 如今,再一次到了这儿,虽然馆内环境与记忆中相比,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总体格局并没有变。他办了借书证,到书库借了一套洪迈的《容斋随笔》来到阅览室。阅览室里的人并不多,稀稀疏疏的,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看报纸。 黄清文在靠近图书馆前窗的地方找了个座位,他清楚地记得,在海事技术学院那三年,他绝大部分时间就坐在这个座位上。这儿光线充足,视野开阔,窗外 不远处,就是横亘在水泥森林与绿树荫中的秦淮河。不久,进入阅览室的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各自找座位坐下。 这时,一位二十来岁,留着齐耳短发,高挑白皙的女孩走了过来,到了黄清文座位旁似乎愣了一下,便在他前排坐下了。她提着一个硬纸袋,坐下后,便从袋里掏出几本厚厚的书本放在桌上,便又出去了。黄清文待她走后,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前面桌上的书,见一本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一本是《考研英语核心词汇突破》,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从外面走了进来,黄清文这才看清她的面庞,眉目清秀,面色清新,如同在椰奶中洗过一般。那女孩再次坐下后,便投身到了学习的状态,一边看着书,一边在笔记中摘抄着。黄清文估计她是大学生中的考研族。 时近中午,阅览室的人如早晨来时一样,三三两两回去或出去了,黄清文见天已不早,便收起书下楼吃饭。离开时才发现阅览室的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只有前面那个女孩,仍伏案埋头,永动机似的不停地写着。 他下了楼,在图书馆旁一个小餐馆吃了碗面条,便算应付了午餐。从餐馆里出来,迎面便是杨柳轻拂下的秦淮河堤。他信步走上河堤,但见杨柳覆径,绿草如茵,特别是在河道两侧,建成了由各种花草组成的错落有致的绿色长廊,使这条河变成了绿色而富有诗意的河。他沿秦淮河畔漫步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到图书馆。 阅览室内依然没有几个人,但那名复习考研的女孩仍然埋头桌案。黄清文走近座位,才发现那女孩这次已坐在自己上午的那个座位上,他于是便在她后排坐下。那女孩并没有察觉到黄清文进来,仍在抄写着。一会儿,她终于收拾起书本,黄清文以为她要离开。不想,她收拾起笔记本,却拿出那本《考研英语核心词汇突破》,一个单词接一个单词地读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但吐字清晰,宛若动听的百灵。 正在这时,黄清文身上的手机响了,他接听,是朱竹打来的,问他是否回去吃饭,他不想影响那女孩读书,简单回复了朱竹。这时,一直在前面认真读着英语单词的女孩这才发现后面有人,她抱歉地转过身来,对着黄清文说:“sorry,刚才不知道你坐在后面,读英语打扰你了。” 她说着话,也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一上午都在勤奋读书的男孩。他看上去二十多岁,中等身材,面目清秀,特别是浓淡相宜的眉毛下那一双灵秀中透着刚毅,深邃又不乏睿智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既显得俊朗,又透着帅气。 黄清文见这女孩态度谦和,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好感,连忙说:“道歉的应该是我,刚才我的电话应该到室外接听。” 大概感谢黄清文的理解,那女孩莞尔一笑。她问黄清文读的什么书,黄清文将书的封面展示给她。她看了一眼说:“这本《容斋随笔》我在大学时读过,说是毛主席临终前最后读的书,但说实话,我将它通读了也没想通为什么。” “我想可能由于这是本宋人笔记,内容繁杂真实,能够反映宋朝的时代特征,符合他老人家的阅读兴趣吧。” 那女孩听完,赞成地点了点头。有了共同的语言,两人于是攀谈起来。交谈中,黄清文知道她叫田薇薇,竟是紧挨着鹏程航运公司的宜昌路中学的老师,教龄仅两年,正准备着考研。 两人聊了一会儿,阅览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田薇薇便转过身去,埋头学习。黄清文却不能立刻平静,心中反复回想着与田薇薇的交谈,心中也笑话自己多情了。大约四点钟左右,田薇薇离开阅览室,临行时朝黄清文摆了摆手,说了声拜拜。 田薇薇走后不久,黄清文也离开图书馆。他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来到秦淮河畔,在他潜意识里怀着一种希冀,希望在这儿能够碰到田薇薇。他凭直觉认为田薇薇也与自己一样,会喜欢秦淮河畔的美景。然而,他到了那儿,河畔绿色走廊中人已很多,多数是周围的居民聊天遛狗的。逛了一圈,哪里有田薇薇的影子。带着淡淡的遗憾,他不久也回去了。 到了宿舍,屋里烟雾弥漫,朱竹与几名牌友正“噼里啪啦”地打着麻将。见黄清文回来,除朱竹外,那三位都很尊敬的让黄清文替换自己,黄清文让他们不用客气,自己有事要忙。由于屋内椅子都被占用了,黄清文便上了床铺,打开手提电脑,在新浪博客上申请了个人主页,然后写出了第一篇博客文章《一字师》。 文章中,他叙述了《容斋随笔》中记载的李泰伯为范仲淹的诗句中修改了一字的故事,然后阐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道理,最后评价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涓流,无以至江河,对一字师的态度决定着人生的高度。 这篇文章,实际在他阅读《容斋随笔》时就有了构思,与田薇薇交谈时又有了补充,回来当然也就一气呵成了。写完文章,他上下看了一遍,稍作修改,便贴在博客上,心头便有了一份很惬意的成就感,这种感觉,距离他已很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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