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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家姑娘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好管顾了。从前气哼哼哭啼啼的样子我倒是习惯了的，而今却在朋友圈里贴了句话：做个清淡欢颜的女子，写高贵的情书给自己，一切，没什么可怕。这是真长大了呢，大到可以枉顾我的常常没时间理她。
我家姑娘跟我说，她现在切洋葱都不会哭，原来是学了一招儿管用的，把菜刀沾了水，手起刀落，根本没时间理会“一层一层剥开我的心”，也想不到“鼻酸流泪”了。记得她曾跟我说，以后早餐给我做洋葱炒蛋，点上几粒糖，那蛋都是松软的。结果，我现在仍然是每天早上豆浆包子，甚至早午饭一同解决，而姑娘，站在恒定的北方，给自己掌着勺。
倪匡先生指着厨房囤积的一袋洋葱对好友蔡澜说：试试看，吃起来像梨。我问我家姑娘是不是真如此，她顽劣地对我说：我不吃梨。一句话把我闷在天涯这头，我能想象到她在那头猖狂地睥睨我。她又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可见的朋友圈里自说自话，说庆幸没有结束和无奈的无法结束来打扰到我们。我想，这是我家姑娘扔给我的洋葱，不用剥，也不用尝，只是告诉我它流传的辣，而甜，只是戏谑。
二． 我家姑娘曾经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芋头。有一年到江南，生于北地长于北地的她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芋头。姑娘说原来芋头大大的叶子像芭蕉，白白的芋奶也很漂亮，与北方那粗糙出土的样子可着实没法儿比。以后人家再问她，她再没说过自己长得像芋头。
姑娘常被人误会为大厨，在我想来，她也不过就会耍几个普通小菜的噱头。反正让她做个南方菜，她是坚决不会动手的，一个饮食上坚定的地域主义者。那年夏天出差去湖南，我家姑娘啃了一个星期馒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朝族冷面馆。所以，这芋头叫了许多年，她采购的菜蓝里，也没见过芋头露脸。
这都快冬至了，那天她直嚷着被《远方的家》吉林行给钓出了冷面的馋虫，偏那个长年与寒凉缠绵不爽利的胃不争气，我看着她的口水足足流了一集那么久，惹得我用冷眼直砸她。她说她这个芋头就快被我砸成了芋泥。想想她真的能一压一搓就成了泥，倒是好的，很多刮心伤人的凌厉倔强，都成为免谈，那样会让我少投多少次的冤狱？
三． 我家姑娘说她拿手的菜里面有一式，蕃茄炒蛋，又是蛋里洒些白糖，又说是松软，遇油鲜黄膨嫩。我说这个我也会。那时还正在跟她一起憧憬美好未来。然后她忽然低语，蕃茄拌白糖也很好。我家姑娘是个苦姑娘，明明也是株花草，偏不得不把自己培植成孤树，大概那蕃茄拌白糖是儿时简陋岁月里唯一裹蘸着母爱的记忆。那时，我真的曾立誓要努力保证不让她以后的营养记忆再多有流失。
可是，后来我的餐桌上，全是她不懂的菜肴，纯纯的南方居家式。我家姑娘仍然在北方以花草姿做树，那被我称作林黛玉的身形，在一个最寒的冬里，更加落了单。她告诉我：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说这话时，嗓子哑得厉害。从此，我再没有听她提到过记忆这回事，而我也再没做过蕃茄炒蛋。
我家姑娘前几天发了一张图片，手捧滴溜溜红扑扑的小蕃茄，她说这种北方碱地小蕃茄，很甜，她习惯了拿来就吃，炒蛋是浪费，更不必蘸糖。
四． 我曾说：姑娘，你可跟我学了好些知识。我家姑娘明显敷衍我：是是是。然后瞥我一眼：不就是甘蓝还可以叫椰菜！瞧，什么人啊，一点不重师教。她也懒得理我，随手弄出个清炒甘蓝给我瞧。我常说她的伙食像是在喂兔子。
不过，那炒甘蓝的颜色倒还是漂亮的，像她随意的性子一样，顺手扯出的叶片，丝毫跟刀工搭不上边儿，叶上有晶亮的润油色，绿色还鲜，加了红红的几丝干辣椒，她说那叫翠眉点朱砂。其间点缀一些圆乎乎的海米，我说那一点也不像金钗步摇，她堵我：那叫腰佩脂玉。
我总觉得她的念头常常就是活色生香的。可惜的是，至今没人能得到这样上品的打赏，辉煌自己的心堂。自家的厨房里也传来椰菜的香，翻炒声里，我好象又听到旧时姑娘对着我一迭声地嚷：甘蓝甘蓝，就叫甘蓝。
五． 我家姑娘那天与人吃西餐，回来对我说，配菜的椰菜花都被她吃了。与她在一起久，自然知道她是最看不得菜花的，她对一切细密麻麻形状的物事都有一种天生的排拒心理，所以，菜花是她从来不看不碰的。
不容我奇怪，她主动对我说，据说菜花有防治某某疾病的作用。她从来不提，但，遗传的某些问题其实早早在她心里成了坎儿。从此这姑娘开始步入了与菜花狠磕的路，前后菜路也不过就是一种，把菜花素水一灼，翠绿清拌，我说她是饮食界的清道夫。她送我一绰号：食肉神。
其实，椰菜花多时也不过是个配菜，却被她过成了主料。人事也如此吧，那些曾经以为必然成为主料的，却最终只能成为人生盘边的配菜，例如从前的日子，例如人一直在却心越发远的我的姑娘，例如，姑娘心里介意的那些遗传。我的主料早已摆好，且有了共饮共食的人，而我家姑娘的主料，目前只是磨刀霍霍与菜花论道。
六． 我家姑娘跟我说：听说重走丝绸之路活动正在招募参与者，就不知这次会不会也依着这条线再重带回一次胡萝卜的种子。我总说她想得太多，她偏不承认，瞧瞧就这问题，除了她，谁还能想到。
她曾经给我讲过一个笑话，说是一只小白兔天天去问人家老板，有没有胡萝卜的卖，连问了三天又不买，把老板问烦了，揍得它满地找牙。结果第四天没了牙的小白兔又来了，瘪着嘴巴问了句：老板，有没有胡萝卜汁的卖？那时，她正在用她白白的牙齿细啃着胡萝卜，我打趣她，你这是在要胡萝卜汁的节奏吗？在那样简单的岁月里，我们自然的以为，生活就是这般跟胡萝卜或是胡萝卜汁较劲。
牛肉香从鼻底撩过，我知道餐桌上那道刚刚出锅的牛肉里一定掺炖了软熟的胡萝卜。日子就是这样，慢慢熬煮那些不醒事的生脆岁月，留下的，只是那年的明眸皓齿，还有咯吱咯吱的咬着青春的声音。
七． 立春的时候，我家那记性不算太好的姑娘好不容易想起了叮嘱我要吃春饼。北方的春饼薄薄的，里面通常夹卷着土豆丝、绿豆芽。我总觉得那绿豆芽都是蔫蔫的，可是我家姑娘说把它掐头去尾，那全是一条条小小藕臂。蔡澜先生说，看着即想吻。我家姑娘那时倒真的常常吻，不过吻的是儿时生豆芽的记忆。
我认识我家姑娘以来，一直以为她的记忆单薄，尤其是儿时。可是，几年下来，我发现，我竟也随了她的单薄，单薄到不够为她添一筷嫩指般的绿豆芽。时间几番熬烧煮灼，我仅余的分量都落在了那个叫婚姻的盘里，而那盘里的画面是江南天青。错身而过后，我家姑娘仿佛也越发的没了正经，成天站在北方乜斜问我：兄台，您常常关注在下的世界，是决定在此打尖儿啊还是住店？
我知道，无论打尖儿还是住店，那些停留都已是我的再不能说出口。于是，我不再对我家姑娘目前的日子絮叨，我只是每年的那天，必在餐单里加一份春饼绿豆芽，就着一个人的立春。
八． 上大学的时候，我家姑娘因为食堂菜谱的纠正，终于把长豆角改叫做了豇豆。我家姑娘向来不善于做什么剖白心思的勤快事，可是，我知道她的心思有多干净。心思干净的人，总是不易长大，这姑娘就跟那灼了七八分熟还青青翠的豇豆一样，总带半分生的倔倔孩子气。于是共同走过的日子里，我被她这性子欺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还得回归到不得生气。
记得那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家姑娘自制了一份凉拌菜犒劳一路忍受下来的我。一匝豇豆，切洗成小段，然后拌上调料，切上几丝干红辣椒，我笑她的拿手配料就只这一味红辣椒。那个夏，那一小盘凉凉酸酸咸咸的翠绿豇豆，让我在现今的餐桌上也常常拿来临摹。
我一直对她说，我做的总没她那时做的好吃。她不语。岁月总是锻炼人的，让这姑娘成了只会对我说祝福的喜鹊，却再不是旧时那叽叽喳喳的小家雀。她对我家里的炊火，生出了沉默的敬畏，所以，再不谈从前的豇豆小菜。
九． 我家姑娘是我所认识的女孩子里面，最习惯素面的。那些女孩子的面膜之事我是不懂的，可是看到夏天里很多女孩子脸上贴着青瓜，我就在想，我家姑娘是不是也这样照顾那不着妆的脸。
只记得在一起的日子里，姑娘可是从来只会啃着黄瓜在我面前晃的，满口的清香缭绕得我都想嚼上几口。仔细瞧瞧那脸上，被暴热的天儿也晒黑了些，想想还是放下她能自我捣饬的念头。就那一天天上窜下跳的性格，估计到了晚上也就只剩乖乖睡觉的份儿了。
现在我却总是要叮嘱着我家姑娘多睡觉多休息，也不知是不是那些年的吃黄瓜岁月没管控好，让她的身体被时光越拽越瘦，揪不出一点儿圆润来。她倒是还会开玩笑：这是时光画笔下的匠气。深夜里，那口气叮当当的，像是在砧板上切着脆嫩的小青瓜。
十．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吃苦的人，我只知道若论心苦，及不过我家姑娘。也许正因为此，她是口舌上尝不得半点儿的苦。有次因为我点了个炒苦瓜，她咧着嘴跳着脚跟我生急。她后来曾经非常非常正经八摆地跟我说：先生，我终于知道了，我的前世一定跟石涛八竿子都打不着。那个吃苦瓜画苦瓜，供奉苦瓜的和尚，每一提起，她就瞪着大眼连呼佩服。不了解的人还只当她有品味，懂得人家的丹青妙。
在与我家姑娘相处的那几年，我倒是真的尽量让她避开了苦瓜，可是，我终究还是像那天点菜一样，把苦的滋味带给了她。当我的余生搭上另一副婉细的脉搏时，她不言不语了三天，三天后开始一遍遍堆放祝福。
那天我家姑娘跟我说，她在试着做苦瓜炒鸡蛋，我逗她：咱还能炒点别的不，怎么老是鸡蛋？她不理我的茬儿，笑生生对我说：我刚刚知道，苦瓜，原来叫凉瓜。
十一． 记得以前与我家姑娘一起吃汉堡，里面夹着生菜，她看热闹般等着不喜欢吃生菜的我，慢慢吃掉它。后来看我家姑娘吃火锅时大量地放生菜来吃，我取笑说：吃得跟生菜一个颜色了。
后来的厨事里我知道，生菜其实是很脆弱的，经不得炒熬不过煮，像我家姑娘深深的心事。我家姑娘的生长，我再参与不得，即使脆弱，她也将自己敛成了一盘只由自己来包揽的生菜。有时我想回过头细看看，我的中途离场有没有给她兜头淋了场沸水，可她避开我的目光，不让我打量，只扔过来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茬儿同我插科打诨。
最后与我同席的，终不是我家姑娘。我的人生厨房里，已然成菜，再没有一道与生菜有关。我的余生于外人而言，怎么瞧着都像一个饱满的汉堡，可是不再心间摆置那片摊开脉络的乳草，它到底还是失去了初心的相貌和味道。
十二． 跟我家姑娘在一起时，她最爱笑，笑得没心没肺的，鼻梁上都起了皱。牵着她的手走在夕阳里的时候，拨开她笑歪到脸上的发丝，就觉得那脸蛋儿颜色被笑和夕阳都给挤兑成了南瓜红。我逗她，南瓜马车的形状。
她现在脸儿清瘦，还带一些些苍白，跟那时被取笑的小南瓜偏了题。倒是常常叮嘱我多吃些南瓜，举了这样那样的好。我不知道我在她心底到底还是怎样的位子，却每每看她紧张关心我，便总觉得她似乎把我当成了她的家人。她一向对家人的紧张总比自己还多，这样想想，便觉我能有这样一个位子，也算是幸福了。
她现在学会了做南瓜粥，南瓜饼，俨然一副可人的主妇模样。我却从没夸过她，我只感觉，那南瓜马车的童话，辚辚的远了，伴着我清晰的叹息声。
十三． 那年我家姑娘江南行，噼呖啪啦向我诉苦：先生先生，我再也不要吃莲藕。原来我家姑娘是吃了糖酿莲藕，一向不喜甜的她彻底倒在了两片莲藕面前。我能想像得到她坐在西湖边上牛饮般嘬茶，盯着江南吴侬语的佳人，对着正开的夏荷撅嘴。后来她还瞪大着眼睛怨声载道：谁说江南女子小巧的，竟然竟然啊，很多都比我这个北方人还高！
很多人都说我家姑娘心思灵巧，玲珑剔透。其实，那会儿我只觉得她满心也不过就是一切片的莲藕，太多的空空透透摊在我的面前，只等我怜宠的目光来填满。只可惜，后来的后来，那道想为她专制的莲藕菜没能入盘，我揣着独自的目光，进了一处叫家的门。
我曾经初见便认定的采莲女—我家姑娘，就这样从岁月莲藕的心间，穿身而过。
十四． 我家姑娘最初是不吃茼蒿的，一次我打趣说：的确吃不得，且不说它有一种味道，就是因为那名字也是吃不得的。她好奇。我说它叫打某菜，台湾人讲某就是老婆的意思，怕是做了这菜吃了这菜都要被老公打的。我家姑娘终究抵不过这样的羞她，后来便这样被我强迫得开了茼蒿戒。
我爱喝茶，一次我家姑娘逗我：以后你只吃了茼蒿就好，港人都叫它皇帝茶。我那时何曾希望什么皇帝之说，只是觉得我家姑娘这性子倒与茼蒿越来越像，瞧着跟精巧小菜一样，却有着异样的充满个性的味道，只有真心喜欢了，才会甘心上前把她认领走。
我家姑娘一直打趣叫我先生，我也这样我家姑娘的称呼她。其实，她何曾还能是我家的呢，只是，陪她一路，讨来这两个字，便放不下了。我家姑娘曾经信誓旦旦地要为我包茼蒿饺子吃，到而今，那心愿终究潦草不成章。我家姑娘从不让我说心愿，怕是那时候她已知道，岁月一灼，那心愿连百两蒿香的分量都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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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15-2-8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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