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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我混沌的睁开眼，我还没学会嗔怪这丈里塘深。那时只知，不能生得并蒂，便注定我绾着小荷髻只能在蓬叶伞下抻颈仰看你。你的面像润了水碧的玉，你的身姿已约略出挑，我怄气地踮着脚悄悄跟你比个头儿，争取在某个满月的清辉下能拉长了影子够到与你齐眉平视。
想来，你是个骄矜少年，紧抿着半月的唇形，连个露水微凉都滴不进你的声腔。我那时头上斜插着翠玉梳，纹理弯弯，像一首春江曲，可是你不会目光来弹我亦不会撩弦开唱啊，我们辜负了长大后才明白的那个故事，它叫凤求凰。
池塘的风在你的身侧一次次把荷绿桥来搭，而我就着这桥，一次次打你身前刬袜而走，日晒雨打，抱着澄鲜的率意。我不是石桥上的女子，你也不是阿难，所以，我们未识五百年又五百年的缘。小荷的我没有走成少年的你眼中的红幢旗幡，我也还没来得及对你绽开花腮相向。
我的生长有点儿慢，慢得我始终没筑成垒你的香巢，我始终是那黄口小儿，一切的因缘只走到好奇为止。你的成长有点儿快，快得夏还没来，这春光就被你衔净了。当莲华扑拉拉把你旧青衫褪落萼底，你启开白玉般炫花我眼的笑，笑得满塘为你的清芬软了骨，我听到窃窃水声：那小子真帅。那时，我小气地想，这世界，尽把你优待。
当时光就这样轻易的尽将风情交付与你，我躲在叶底缠着疏茎捧杯自斟。他们说，你终将与深情幽会，与缱绻狭路相逢。我想，关我何事呢，不若我饮着一池清厮酿，然后偷偷来个醉卧绿阴小眠。偏偏这番小算计也被吵到，我听到簌簌启瓣的声，还有悄悄的细吵。哈，原来这东邻与西邻，有太多待嫁的小乔。人家说，郎意浓，妾意浓，相逢莲底舟。听这私下的聒噪，当是有妾意正浓，那郎意呢，我小小的幸灾乐祸，看来，你还需要熬些个花红柳绿的纷争。你是谁的郎，这身份，待定。
二．
谁将芳香的薄帕借风搭上你的手，谁又叶掌璇玑，绣出个相思回文给你。这戏码倒真是热闹，这幽塘的日子都被吵成了暑粥。你身姿微微弯，向每一饷相遇问好，荷叶为你殷勤撑起半边的伞，弄得日影里的清芬也生了半面妖娆。风说那是绅士味道，我不齿：不过就是个招蜂引蝶的故意作低眉。
当你的清芬粘得衣也偏重，压得花帽也低的时候，他们说，那是你的相思浓。这相思真是足够浓烈了吧，你一笑，竟掺了朱衣色，掩住了你的何晏脸庞，我却宁愿相信，花底依然是皎然昔时。
我还是一朵未开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恰好可以用来刺破荷叶，然后擎着荷叶杯，讨一盏夜的冷露酿。越喝越清醒呢，清醒到我能看到你秋水余生的暮暮朝朝。
春时，你对伊说，别怕香浅啊，我藏了最好的奇香。我把它藏在了你华将尽的时光那头，等你嫌年华迟暮时，我在蓬屋里一个个帮你翻找出来。别怕别怕啊，这一世我作公主，你是韩寿，我来为你送香，经岁不去的香。
夏时，你说，伊啊，别蹙眉，我最喜欢你的眉目浅，撩起白衣袖口，来来来，让我为伊画眉。这一世，我是一朵叫张敞的荷莲，而伊，是我张敞的妻。
秋时，你说，伊可知，我是被你笑骂的相如，窃的便是那伊这枚帘后听琴音的玉。伊是我的玉，世间仅此一枚。可是，伊别担心啊，我是那从无离去之意的相如，担水挑萍，暖玉揣怀。
冬时，你说，伊，不怕冷啊，搂住我的枯蓬瘦枝，再夸夸我，说我是风姿卓然的沈约，瘦了腰身，那也叫清绝。我们再和上一阙浮生辞，半阙荷香百里，半阙连理枯蓬。
三．
我一直没有开放，躲过了时光的设色，在每一个夜深如墨时候，用寂静犹喜来赎买那些未见的花事。我将你芬芳的喜意都记在水册里，跟着更漏和月色敲打藕花深处的檀板，在这一塘里学会唱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所以我留住了少年。我愿我的少年能与某人的少年正正比肩。我想在少年里就懂得惜取，然后早早按下那首长相思。当他骑萼绿青骢马打此过，我定坐涂莲油壁车与他擦肩，十里池塘作长堤，少年正好相遇，一声莲开，撞破春天，那情事便是青山绿水的自然。
莫待无花空折枝，所以我藏好了绽放。我说时光啊，请别折，我宁愿辜负颜色。花未开，那些哀辞便离得远着，那首蝶恋花也不敢觊觎，和幽怨的渡口不搭界，和离别的香缈不沾边儿。只在莲叶底将那盛开藏得稳稳的，若回头正遇某人的少年，荷香染唇瓣，吐出的话都是痴痴少年的纯甜：为你，愿为绿女，或是红男。
我愿意等待，等待是忘我。当等待压弯了我的腰，我恰可以和水讨教柔情的秘招。荷叶听了时光的话，拍抚着让我休眠，我却抵着它的手掌卜算莲的卦相。那卦相里有我与某人相同的尘缘，滋养着我们相同的春衫，相同的少年，还有相同的莲纹黥面。
我也愿意不等，不等是从容。我是收香的货郎，一整个春天里走池串塘，把某人的少年织成了我的檀衣香。当青春打马而过，他的落瓣化成我酒旗欢下的杯盏，荷香流传，只在贝叶杯中现。临暮时他那些衰微的蕊丝，是失了点翠的金钗珠钿，我用时光再打磨，用山水再抛光，跟缘起说：到了泊岸，跟缘灭说：依然好看。
我是宋塘里的司马槱，独自守莲，可以三年，也可以三生。却是，若你已花开，请转过身，别让我看，我最不想看到的便是你今世的花心。我的愿，只与少年相许，只为少年殉情，十里清塘历历都是水波的镌刻：让我如何遇见你，在我的少年时，站在你必经的少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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