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猴痘的高危者:怕得病,更怕“社死”
北青深一度
2023-08-22 16:10:07发布于北京北青深一度官方账号
记者/纪佳文 实习记者/张志浩 编辑/刘汨 2022年5月以来,猴痘疫情在全球多地暴发 | 资料图片 在猴痘全球流行趋势放缓的当下,国内面对这一疾病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中国疾控中心发布的消息显示,内地(不含港澳台)7月新增报告491例猴痘确诊病例,其中96.3%病例明确为男男性行为人群。 北青深一度了解到,伴随这一数据的,是国内多地的公益组织与疾控部门合作,参与到重点人群的筛查和科普中,一张更多人员和部门组成的防控网已经张开。 根据多位猴痘患者向深一度的讲述,目前国内尚无针对猴痘的特效药、疫苗,由于他们中的不少人同时是HIV感染者,这给猴痘的治疗带来了更多困难。同时,在治疗、防控过程中,自己HIV感染者的身份以及性取向可能被泄露,成了他们在个人隐私上最大的担心。 猴痘病毒检测盒 | 资料图片 公益组织参与筛查 一名穿着短袖的男乘客出现在地铁上,手腕处有两颗明显的暗红色疱疹。当这张照片出现在男同网络社群中时,又引发了一轮对“猴痘”的激烈讨论。群成员们分析着疤痕的形状、颜色,最后得出结论——他应该是“中招”了。 当一种新型传染病出现在身边后,恐惧、茫然、担忧......种种情绪的蔓延几乎不可避免。一名来自广东的男同性恋者告诉深一度,自今年6月开始,群内类似的讨论越来越多。在猴痘全球流行趋势放缓的当下,国内面对这一疾病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2022年5月以来,猴痘疫情在全球多个国家暴发。作为一种自限性疾病,猴痘的潜伏期为5至21天,人群普遍易感。病例身上的皮疹要经历斑疹、丘疹、水疱、脓疱、结痂至痂皮脱落几个阶段,早期可能出现发热、头痛、淋巴结肿大等症状,整个病程约2至4周。2022年9月,重庆报告国内首例输入性猴痘病例,据疾控部门通报,该男子于当月2日在柏林有过男男性行为。 作为同志群体中的一员,刘星同时是成都一家艾滋病防治机构的志愿者。在他的印象里,因为当时媒体报道,欧美猴痘病例中男同性恋占九成以上,网络上有人将猴痘冠以“同志疾病”。他所在的机构,当时更多的工作重点,是呼吁不要让疾病“标签化”。 更快作出反应的是医疗系统。据北京佑安医院感染与免疫医学科主任张彤介绍,在首个输入病例出现后,佑安医院内部就开始举办讲座,组织医生们学习猴痘的症状和传播途径,以防出现漏诊的情况。 此后的八个多月里,国内没有再出现新增病例。2023年5月11日,世卫组织正式宣布,猴痘疫情不再是国际关注的公共卫生事件,并鼓励全球以更长期而非紧急状态的方式应对猴痘。 但在国内,猴痘疫情的攻防战刚刚开始。6月6日,北京疾控发布消息,医疗机构报告两例猴痘感染。紧接着,广东等地报告了新增病例。中国疾控中心发布的消息显示,内地(不含港澳台)7月新增报告491例猴痘确诊病例,根据流行病学调查,病例均为男性,其中96.3%病例明确为男男性行为人群。 研究表明,猴痘病毒主要经黏膜和破损皮肤侵入人体,通过直接接触病例的病变皮肤或黏膜传播。国家疾控局制定的《猴痘防控方案》表明,MSM(男男性行为)人群是感染猴痘的重点人群,大部分病例为青壮年男性。 多位猴痘患者向深一度透露,他们在确诊前发生过高危同性性行为。一位患者与他人发生关系时,对方身体发烫、额头上有痘痘,但面对询问,对方否认自己得了猴痘。还有一位患者在确诊住院后发现,自己和同期三位病友都跟同一人发生过关系,那人当时也有发热症状。 刘星发现,7月以来,成都多家浴室、酒吧陆续暂停营业。他所在的公益机构,也开始更多承担预防猴痘的科普工作。他们除了在线上公众号宣传,还配合疾控部门制作了一批易拉宝,放在浴室、酒吧等场所门口。 陕西省出现病例后,陈平所在的公益组织接到疾控部门的通知,开始参与猴痘的采样工作。他们的组织原本会定期给重点人群做HIV的快检,有完整的采样体系,“现在也应用到了猴痘的筛查上,采样后将样本送去疾控部门检测。” 因为长期接触,类似公益组织与重点人群之间有着更多了解和信任。“在猴痘的宣传、筛查工作中也更有优势。”陈平说,截至8月11日,他们筛查出了1例猴痘阳性病例,并动员其到医院隔离,“现在已经出院了。”深一度了解到,西安另一家防艾组织的成员在20天内,通过采样发现了5例猴痘病例。 7月起,北京佑安医院收治的猴痘病例也多了起来。张彤告诉深一度,除了感染与免疫医学科,确诊病例还主要来自发热门诊、皮肤病科。 张彤透露,医院重启了新冠疫情时期建设的应急实验室。针对前来就诊的疑似感染者,除了采样,医护人员会对病人做包括血常规肝肾功能、心肌酶谱等检查,如果病人是HIV感染者,还需要评估病毒载量,这些项目都可以在应急实验室中完成。 一位猴痘患者在医院使用的药物 消退的猴痘恐慌 来自长沙的志愿者郭琛告诉深一度,他所在公益组织常驻的医院,目前也是猴痘定点医院。因为平时和重点人群接触较多,很多人在出现疑似症状后,首先会向他们求助,“普遍关心的有四个问题,第一,隐私信息安全有没有保障?第二,隔离政策是怎样的?第三,整个治疗过程的费用?第四,能完全治愈吗,会不会毁容?” 医院有十余个提供给猴痘感染者的隔离病房,七月初,长沙刚发现猴痘病例时,每个病例严格单人单间管理且不能出房间。据郭琛了解,因为没有特效药,病例住院还是对症治疗,“发热就吃退热的药,皮疹就涂一些药膏。” 林牧舟是7月中旬在西安市第八医院确诊的。高危性行为一周后,他发现自己长了几个痘痘,因为没有痛感,他没太在意。三天后的晚上,他发烧、肌肉酸痛无力,再之后,身上起了皮疹。 他想起社群里近期关于猴痘的讨论,有人在群里发过图片,“和我的一模一样,一下就急了。”在随访医生的建议下,他到定点医院就诊,随后住院隔离。 在医院隔离的日子,林牧舟一天有六次见人的机会:医生来查一次房,护士来送三次饭,保洁大叔来收两次垃圾。直到另一位病友入住,有了人聊天,烦闷的情绪才少了一些。 张文宏团队发布的《猴痘公众防护指南(2023)》提到,有证据表明,免疫缺陷可能会增加 HIV 患者感染猴痘的风险,并且会增加重症及病死的风险。此外,来自多国的病例数据表明,MSM猴痘患者中,28%–51%感染了 HIV。 林牧舟是HIV感染者,且一直在进行抗病毒治疗,CD4值(一种人体免疫细胞,正常值在500-1600之间)维持在1000左右。他的症状不严重,住院前发过一次烧,除了外生殖器集中出现疱疹,其他部位只有少量皮疹。住院时,医生给他开了几种抗过敏的药。 同为HIV感染者,林牧舟的同屋病友则没那么幸运,因为平时没有进行抗病毒治疗,他的CD4值低于500。病友从脸上、背部到脚底都长满了红色痘痘,有些已经溃烂。通过私下和病友们交流,林牧舟得知,院里有三个感染者症状比较严重,“其中一位,医生说有出现器官穿孔的可能。” 张彤透露,就目前佑安医院的接诊情况来看,轻症病例较多,情况比较严重的病例,有的发热时间比较长,有的皮疹遍布全身,并感染到真皮层。另外,猴痘症状轻重和病例本身的免疫状态相关,院里收治过的症状严重的感染者,一个共同特点是CD4值都在200以下,但不是所有CD4值低的病例症状都严重。 查房过程中,有病人向医护人员说到自己的担忧。“一开始,有的担心这个病会不会变得很重,会不会死”,张彤说,到后来,大部分病例会发现,自己没那么严重。据世卫组织今年5月数据,自猴痘疫情暴发以来,总共有111个国家和地区向世卫组织报告了超过8.7万例病例,包括死亡病例140例。 对于疾病的恐慌在一点点消退。几位不同地区的受访者都表示,住院的病例从最初单人单间,到后来变为两人一间。“病例可以互相串门,不出那层楼就行”,郭琛说,七月初住院的病例,都在一个月之内康复出院了。 一位长沙的患者信息被泄露 疾病之外的恐惧 住院九天后,林牧舟身上痘痘结的痂全部脱落,医生同意他出院。 回到家的林牧舟松了口气,他此前听过一些猴痘病例隐私被泄露的情况,最担心的是“社死”。怀疑自己感染猴痘那天,他几乎一夜没睡,不知道该和谁说。 在深一度接触的猴痘患者中,他们大多极力避免患病的消息被更多人知道,新闻报道中已经一次次提及,MSM群体、HIV感染者在猴痘病例中的高比例构成,“这相当于告诉别人,你和别人不一样,并要承担可能由此带来的就业就医歧视。” 7月11日,一张长沙病例信息截图在微信群里传播,上面的信息除了就诊经过和流行病学史,还有病例的婚姻状况、身份证号、电话、工作单位、住址、同住人等信息,以及他是在哪一年感染了HIV。 当地一位志愿者透露,因为对猴痘疫情的重视,最初,包括他们这样的民间组织,很多部门机构都能收到内部通报的疫情信息。多头参与、多头管理,导致信息更容易被泄露。在截图泄露事件出现后,现在信息通报的范围已经缩小了很多。 林牧舟最终还是经历了一场“曝光”。 住院期间,家人在电话里告诉他,有工作人员到家里发了消毒液和体温计,让他们连续21天上报体温。 回到家,他向随访医生和疾控上报了自己出院的信息。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三四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其中有认识的村卫生室的人。对方给他和家人测体温,给家里做了消杀。林牧舟说,当时有邻居从门外路过,“尴尬死了”。 在高危人群中,担心隐私被泄露的恐惧,正在超过疾病本身。 7月10日,陕西省公布了第一例猴痘感染病例。当晚,当地一位志愿者接到了一位HIV感染者的求助,他担心感染了猴痘,诉说着自己的顾虑:一旦确诊,最近接触过的人都会被流调,家里和单位可能会被消杀,他只能被迫“出柜”。他是公职人员,家人和同事不知道他是HIV感染者,他担心工作会受到影响。除了测体温,他每天都在观察着自己的身体,看看有没有长痘痘,甚至做好了打算,一旦出现症状,立刻开车去别的城市——如果在本地治疗,在医院可能会碰到熟人。 在猴痘疫情的防治过程中,更多人员和部门的参与几乎无法避免。国家疾控局发布的猴痘防治相关文件提到,对病例住院、转运期间可能污染的环境和物品,要进行随时消毒。对病例居住或活动过的场所进行终末消毒。同时,疑似病例和确诊病例需要在24小时内进行网络直报,并应当及时转运至医疗机构进行隔离治疗;对病情较轻且具备居家隔离治疗条件的确诊病例,经过评估后,可直接采取居家隔离治疗。 在深一度的了解中,对于上述要求,各地在具体做法上有所不同。武汉的一位患者表示,疾控部门到他家里做了环境采样,没有进行消杀。张彤说,根据她的了解,现在北京也不存在到病例家中或单位消杀的情况。她同时透露,对于希望居家隔离的病例,如果其症状不太严重,也没有特殊疾病,同时具备隔离条件,医院通常会给病人开一个健康处方,并留下联系方式随访。但这样处理,脱管的情况也会出现。 香港大学生物医学学院教授、病毒学专家金冬雁认为,对猴痘疫情环境消杀的作用有限,反而会让部分重点人群不敢主动就医。“如果日常生活中的接触也容易传播(猴痘病毒),那我们现在看到的传播规模就不是这样了,所以不用太过紧张。” 一位患者康复后只是在手腕上留下了轻微的印迹 “不要将它妖魔化” 在对深圳市龙岗区医疗机构发现的16例猴痘病例进行流行病学调查的过程中,龙岗区疾控中心的林海端感受到了MSM人群的敏感和恐惧。 他在论文中提到,猴痘在调查处置和疫情防控上都有难度。由于舆论和世俗压力,MSM人群有较强的敏感性且注重隐私,在流调过程中,其提供的信息真实性会大打折扣,也有病例因为怕“出柜”或丢掉工作,而产生轻生的念头。除此之外,风险人员出现脱管的可能性较大。防控方面,患者主动就诊的主动性不高,在高危人群中主动开展大范围的筛查不具有可行性。 刘星说,他的一个朋友在疑似感染后因为怕被别人知道,不敢到医院就诊,也不敢上报,请了两周的假在家隔离。直到猴痘结痂脱落一周后,朋友才同意出门见面,两人吃饭的过程中,对方怕还有传染性,坚持使用公筷。据他了解,和这位朋友情况类似的不止一例。 谈到一些人担心暴露自己少数群体的身份,不敢主动去就诊检测,金冬雁说“我们需要做的,是形成一种没有歧视的环境,让重点人群愿意主动去做检测,这是猴痘防控、艾滋病防控和其他性传染病防控的一个重要部分。”金冬雁说。 深一度注意到,今年猴痘疫情暴发后,多个公益组织、机构针对重点人群发出了“不约”的倡议。一位西安的志愿者认为,这种倡议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对于重点人群来说,疫苗是他们更需要的东西。 公开资料显示,目前全球可用于应对猴痘的疫苗主要有OrthopoxVac、MVA-BN和LC16m8,这三种疫苗原本均是用于预防天花而研发的,目前已被用于猴痘病毒暴露前和暴露后的预防。 国内还没有针对猴痘的疫苗和特效药,由国药集团中国生物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和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合作研发的复制缺陷型天坛株猴痘疫苗,已于7月13日获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审评中心正式受理临床试验申请。金冬雁认为,从临床试验到上市,最快也要1到2年。 香港地区则是引进了国外的猴痘疫苗,深一度了解到,香港的重点人群、医护人员、相关研究人员等可以自愿免费接种猴痘疫苗。2022年9月,香港卫生署公布,高风险群组接种猴痘疫苗计划于10月5日起展开。 今年7月底,一位香港居民在油麻地社会卫生科诊所免费打了第一针猴痘疫苗。流程并不复杂,直接去医院填表、等待叫号,回答医生或者护士的几个问题后就可以接种,“问题会涉及隐私,比如你是不是gay”。打完观察15分钟,没有异常就可以离开,间隔28天后打第二针。6月时,内地居民可以去香港自费1190港币(约1106元人民币)接种,7月政策变化后,只有持有香港身份证的人才有资格接种。 内地居民吴凡为了打上猴痘疫苗做了不少功课,他先是想到香港,得知游客不能打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国外。 上个月,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有人以游客的身份去韩国打疫苗,吴凡赶紧去办了签证。“结果政策又有变化,不给短期入境的游客打。”最终,他花了6000元,买到了在新加坡一个私立诊所打疫苗的名额。两针疫苗需要间隔28天,算上来往的路费和住宿,他要为此付出一万多元的成本。 8月中旬,一位内地猴痘患者告诉深一度,自己终于走出了对这种新型传染病的恐惧。从发现痘痘到康复,他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他没有告诉家人和朋友,但每天要照好几次镜子,确认脸上有没有长痘,“担心破相”。 康复后,他身体上长痘痘的位置,轻的变成了一个浅红色的印记,重的留下了一个黄豆般大的小坑。“只是生病了而已,治疗好了就继续生活,不要将它妖魔化,这是最基本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张彤、林海端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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