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小说,以《雪国》最著名,大概作者本人也这样认为,当他晚年出版作品集时,选入了这部作品。我也觉得《雪国》是他最好的小说,理由有二:一是这部小说集中了川端式的一切,并且达到了它的巅峰。若以《雪国》为中心,川端以前的作品好像全是准备阶段,以后的好像全是其变奏曲。《雪国》这样的小说,只此一部而已。二是《雪国》超越了川端派小说的典型,达到了一种“非川端式”的境地发。这样的小说,大概也只有这一部。
《雪国》登场人物有三人:一个叫岛村的男人投宿到简陋的温泉旅馆,遇到两个女子。书的全部内容就是岛村对这两个女子和对雪国景色的感想,以及两个女子之一的叶子跟岛村的关系。岛村是观看叶子的姿态、听叶子的声音的人。叶子则是被岛村观赏的对象。抽象地说,是一种主体与客体的单线关系。
岛村的视线所看到的,似乎叶子和夜间的雪山没法区别,不论是叶子,还是夜间的雪山,都不能使他的意志有什么变动。不论对景对人,岛村根本没动过使对方变动的念头。岛村是主体,被冲到极淡的主体。他观看周围的对象,而绝对没有要改变对象的意思。
富有的岛村,拢着双手在温泉旅馆悠然闲坐,眺望四周。在小说结尾部分,发生了火灾,这个男人都没有想一下去帮忙救火,却煞费心思地遐想:火的粉末飞上天,天河会闪出怎样的光。这样的主人公的态度,对于书中的另一个女子驹子,本质上也无差别。这正是典型的川端式的人际关系。
驹子跟叶子不同,也许可以说跟川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都不同,因为她是凭自己意志行动的。驹子爱岛村,她主动,她叹息、她喜悦,不怕被人看成是岛村的女人。在《雪国》里,驹子是唯一有生命的活着的人。就是说,打破了川端式的主体—客体的构造。在这缺口上,出现了主体—主体的非川端式的关系,这可说是川端小说中仅有的一次。
《雪国》确实代表了川端派小说世界的共同视点。这视点里,以感觉为媒介,对世界给以最微妙、洗练的美的想象。在这里,有着尽可能从历史的社会关系摆脱的自我完成的世界,有的是超越一切从实际出发、无拘无束、没完没了的琐碎小事。
这种纯感觉的世界里,能有多少微妙呢?从《雪国》描写夜车窗的景色,可以看到精彩的表现。窗上映出的女人面庞和窗外夕阳重叠。川端写道:“特别是在她脸的中央,闪着好象朝外山峦上点着的灯光的光彩。”川端式感觉美所探究的,就是这种朝着极纤细、极短暂的瞬间去的方向。
川端小说中,特别是《雪国》,频繁重复着的词汇是“这世间不存在的”美和“到了悲哀程度的”美的形容,例如前面提到的夜车窗里边用的“这世间不存在的象征的世界”。再有在形容叶子的声音时,用“到了悲哀程度的美妙的声音”。但是对川端这位作家,为什么美的东西是“这世间不存在的”?为什么非得是“到了悲哀程度的”不可呢?
因为川端是个虚无主义者,他的性格中决定因素是悲剧色彩。也正因为如此,这位亚洲第二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才会在未留下只字遗书的情况下,口含煤气管自杀。或许可以说,连这种死法都是川端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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